第490??章 科学餐厅

佩图什科沃的天空常年被工厂烟囱吐出的雾霾所笼罩。镇子的中心地带,是一座庞大如山峦的旧冷库,苏维埃时代它曾储存过数以万吨计的冻肉和黄油,供应半个州的需求。时代变迁,计划经济的洪流退去,这座冷库也和镇上大多数居民一样,陷入了一种停滞的、半死不活的状态,像是被遗忘在时间角落里的巨大棺椁。

然而,就在不久前,冷库那斑驳的水泥外墙被刷上了某种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深灰色涂料,原本沉重如闸门的人口被换成了旋转的玻璃门,门楣上悬挂起一行崭新的、字体极简的铭牌——“科学餐厅”。镇上流传着各种关于这家餐厅的传闻:据说它背后有来自圣彼得堡的大资本,据说它只接待特定的会员,据说里面的菜肴是由最先进的“营养动力学”和“分子美食学”精心调配,代表了未来饮食的方向。对于大多数挣扎在生计线上的佩图什科沃居民而言,“科学餐厅”如同海市蜃楼,遥远而怪异,与他们的土豆、腌黄瓜和黑面包生活格格不入。

我们的主角,伊万·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已显稀疏、眼神里常带着一丝疲惫困惑的报社校对员,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他的人生轨迹就像佩图什科沃的街道一样,规整、磨损、缺乏惊喜。直到那个阴沉的星期二,他收到了一封意想不到的请柬。

请柬是暗哑的银灰色,触手冰凉,仿佛带着冷库深处的寒意。上面用优雅的花体字写着:“尊敬的伊万·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先生,诚邀您莅临‘科学餐厅’,体验一场超越时空的味觉盛宴。您的存在,将为本餐厅的‘人文生态闭环’增添不可或缺的一环。”落款是一个难以辨认的签名,像某种化学分子式。

伊万捏着请柬,心里泛起一阵嘀咕。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这份邀请显得莫名其妙。同事们都投来混杂着好奇与嫉妒的目光,怂恿他前去“见见世面”。“伊万,说不定是哪个远房亲戚发了财,”老校对员瓦西里拍拍他的肩,“去吧,回来给我们讲讲,那些‘进步’人士都吃些什么玩意儿。”

好奇心,或许还有一丝对沉闷生活的微弱反抗,最终战胜了不安。周末的晚上,伊万穿上他最好的一套(也是唯一一套)略显局促的西装,踏着湿漉漉的积雪,走向那座散发着不祥魅力的建筑。

旋转玻璃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廉价香氛和某种更深层、更冰冷的——伊万后来才意识到,那是防腐剂和绝望——气味扑面而来。门内景象让他愣在原地。外部现代的装修只是假象,内部空间极大程度地保留了冷库的原貌:高耸的、布满锈蚀管道和冷凝水的混凝土穹顶,地面是光滑得反光的某种复合材料,墙壁上依稀可见昔日巨大的温度计刻度残痕。空气寒冷刺骨,绝非舒适的空调凉意,而是货真价实的、零下十几度的低温。客人们都穿着餐厅提供的厚重银灰色保暖服,看起来像一群臃肿的幽灵。

一名身材高挑、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女领班,名叫奥尔加,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伊万面前。她的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眼神却空洞无物。“索科洛夫先生,欢迎来到科学餐厅。您的座位已准备就绪,请随我来。”

她引领伊万穿过迷宫般的通道。两旁是一个个被改造成半开放包厢的旧冷藏单元,厚重的隔离门敞开着,露出里面用餐的客人。他们安静得出奇,刀叉碰触盘子的声音都被一种奇怪的吸音材料吞噬了。伊万瞥见一些面孔,有些是镇上偶尔能在报纸上看到的头面人物,有些则完全陌生,但他们都带着一种相似的、麻木的满足感,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面前色彩鲜艳却毫无“锅气”的食物。

伊万的座位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旁边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墙,玻璃后面,是餐厅引以为傲的“透明保鲜库”。成堆的、用真空塑料袋密封的肉块、整鸡、鱼排,以及各种颜色的浓稠酱料包,像图书馆里的书籍一样,被整齐码放在钢架上,标签上印着令人咋舌的保质期:“2035”、“2040”……伊万甚至看到一箱标明“传统罗宋汤基料”的袋子,生产日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他感到一阵反胃,仿佛不是来吃饭,而是闯入了某个食品殡仪馆。

“你们的肉……年纪可能比我还大。”伊万忍不住低声嘟囔。

奥尔加领班恰好听到,她微笑着,用一种背诵教科书的平板语调回答:“先生,时间是对风味的馈赠。我们的‘时空稳定技术’确保了食材在漫长休眠中达到风味与安全的完美平衡。这不是简单的储存,而是‘味觉的熟成’。”

菜单是一块冰冷的电子平板,上面只有图片和编号,没有菜名。伊万胡乱点了几样。等待的时间短得惊人,几乎在他放下平板的同时,一个面无表情、动作僵硬的侍者,名叫叶戈尔,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端来了他的前菜——一盘颜色鲜艳得像塑料模型的“传统俄式沙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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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尝了一口,味道不能算难吃,甚至可以说“标准”,土豆、胡萝卜、豌豆、酸黄瓜,比例精确,蛋黄酱的甜腻度也恰到好处,但就是感觉……不对。缺乏那种家庭自制的手工感和微妙的随机性,每一口都一模一样,像是在咀嚼一团被标准化、工业化抽走了灵魂的饲料。他想起了童年母亲做的沙拉,总是有点咸,或者酸黄瓜放多了,但那才是活生生的味道。

主菜是一块“慢烤牛排”,切开后内部是均匀的粉红色,却没有血水,也没有炙烤的焦香。肉质异常嫩滑,却缺乏肌肉纤维的质感,像是某种重组物。酱汁浓稠而味道单一,一股强烈的化学增香剂味道直冲鼻腔。伊万突然有个荒诞的念头:这肉,或许真的在冷库里等了他十几年,等的不是被他品尝,而是完成一场“被算计好的精准投喂”。他不是在享受美食,而是在消费一件工业缓释剂,用香精和防腐剂的寿衣包裹着的陈年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