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被保安粗暴地拦在旋转门外,像拦住一只肮脏的野狗。“滚开,醉鬼!这里不是你这种爱国叛徒该来的地方!”保安啐着唾沫,胸前的“爱国青年联盟”徽章闪着寒光。尼古拉用尽力气,嘶哑地喊:“我要见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关于……关于那些鬼!那些幽灵!” 保安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大笑:“幽灵?哈!同志,您是看《祖国之光》太投入,产生幻觉了吧?我们伟大的电影,只凝聚斯拉夫最纯粹的灵魂,驱散一切阴霾!您需要的是再买十张票,好好净化思想!” 笑声引来更多人围观,指指点点,眼神像看一个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
就在尼古拉几乎被推搡倒地时,一个慵懒、带着浓重伏特加气息的声音从旋转门内传来:“让他进来。让这个‘爱国叛徒’进来透透气。” 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科兹洛夫出现了。他比尼古拉想象中更矮胖,像只油光水滑的熊,裹在一件价值不菲的羊羔皮大衣里,金表链在胸口晃荡。脸上带着布尔什维克宣传画里那种“慈父”式的、却毫无温度的笑容。“索科洛夫同志?书店的尼古拉?”他用戴满宝石的手指点了点尼古拉的胸口,像在点一件劣质商品,“我听说过您。‘十月’影院的‘着名’差评家。啧啧,多么宝贵的‘爱国热情’啊,可惜用错了地方。” 他不由分说,把尼古拉拽进温暖如春的大堂。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尼古拉睁不开眼。墙上挂满了《祖国之光》的巨幅海报和“荣誉证书”——“伏尔加格勒最佳爱国文化贡献奖”、“斯拉夫精神守护者金奖”……全是本地几个不知所谓的“爱国协会”颁发的。
科兹洛夫把尼古拉按在一张真皮沙发上,自己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倒了杯伏特加。“喝点?驱驱寒气,也驱驱您脑子里那些……资产阶级的阴魂。” 他自顾自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咂咂嘴,“您说幽灵?哈!那不是幽灵,索科洛夫同志,那是‘爱国情绪护盘机制’!我们精心设计的金融产品闭环!您不懂金融,但您一定懂伏尔加格勒的冬天——冻死人的冷,对吧?”
科兹洛夫身体前倾,眼睛里闪烁着赌徒般的精光,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分享秘密的亲密:“听好了,小书店老板。一部普通电影,讲个故事,放点画面,值多少钱?三百卢布!顶天了!就像您店里那本破旧的《战争与和平》,纸张发黄,值几个钱?但!当我们把‘爱国’这个玩意儿,这个……这个伏尔加河底最深的淤泥、马马耶夫岗上最硬的冻土、斯拉夫人血管里最烫的血……把它打包,塞进电影这个‘证券’里呢?” 他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水晶杯叮当响,“它就值五百!八百!甚至更多!您付的不是电影票钱,是您灵魂的‘爱国溢价’!是您对安娜父亲、对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对所有冻死在战壕里的英灵的‘情感税’!这税,国家不收,我们‘祖国之光影业’替您收了!稳赚不赔!”
尼古拉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赤裸裸的亵渎。“米哈伊尔……他死了!他的鬼魂在游行!穿着你们的破道具服!”
“死了?”科兹洛夫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震得吊灯都似乎在晃,“米哈伊尔?那个老矿工?他早该死了!他的‘爱国情怀’,在他省下一百八十卢布买票那一刻,就已经被我们‘证券化’了!他死了?不!他的‘情感价值’在我们账上活得好好的!至于您说的‘鬼魂’?” 他笑容一收,眼神变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般坚硬,“那不是鬼!那是‘风险对冲模型’的完美体现!普通电影怕差评?我们不怕!差评?哈!差评就是最好的广告!每一条‘这电影真烂’的差评,都会自动激活‘舆论护盘机制’——您看见‘爱国青年联盟’和那些幽灵了吧?他们就是护盘的‘道德风险保险’!骂得越狠,护盘越猛!把骂的人贴上‘不爱国’的标签,逼死他们!这反而让我们的‘基本盘’,像安娜、像那些排队买票的傻瓜,更加疯狂地拥护、消费!差评?那是给我们烧的香!是巩固销售的燃料!零风险!明白吗?零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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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兹洛夫站起身,得意地踱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如同金币落入钱袋。“钱从哪里来?从您、从安娜、从每一个为‘情怀’支付非理性溢价的爱国傻瓜口袋里来!钱到哪里去?” 他张开双臂,指向这金碧辉煌的大厅,指向窗外伏尔加格勒灰蒙蒙的天空,“畅通无阻!流进我的腰包!流进演员的瑞士账户!流进‘爱国青年联盟’那些小混混的口袋!这叫什么?这叫‘大规模财富转移’!是向最爱国的那群人征收的‘爱国税’!国家?国家收税要盖房子、修路!我们收的税?只进私人腰包!这生意,比伏尔加格勒的冰还稳当!” 他凑近尼古拉,呼出的酒气带着伏特加的辛辣和金钱的腐臭,“所以,当您被‘情绪’煽动,准备掏钱的时候,最好冷静想一想——您付的溢价,到底是滋养您心中的家国情怀,还是滋养我这个……把家国情怀明码标价、打包卖给您这个傻瓜的资本套路?”
尼古拉如坠冰窟。科兹洛夫的话,像一把生锈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伏尔加格勒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最深的脓疮。爱国,这个曾支撑人们熬过斯大林格勒寒冬、冻僵双脚也要守住伏尔加格勒的纯粹信仰,竟被如此赤裸、如此高效地做成了金融衍生品,成了向最贫苦、最忠诚的爱国者征收的“税”。米哈伊尔的眼泪,安娜的冻疮,马马耶夫岗纪念碑下的长明火……全成了资本套利的燃料。他想起布尔加科夫笔下那个在首都搅动风云的魔鬼沃兰德,此刻眼前的科兹洛夫,不正是伏尔加格勒的沃兰德?只不过,他贩卖的不是灵魂,而是被商品化后更加廉价的“爱国”!
“你……你亵渎了英灵!”尼古拉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带着最后的愤怒。
“亵渎?”科兹洛夫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震落了墙上一幅《祖国之光》海报的一角,“英灵?英灵值几个钱?能换几瓶伏特加?能买几平米‘红星’大楼的办公室?索科洛夫同志,您太天真了!在这座城市,‘爱国’早就不是信仰,是生意!是最好用的套利工具!您看外面排队的人,”他指向巨大的落地窗,下面马路上果然又排起了长龙,人们缩着脖子,在寒风中等待购买《祖国之光》的加映票,“他们排队不是为了电影,是为了证明自己‘爱国’!是为了给自己那点可怜的、被生活压扁的灵魂,买一张‘忠诚度’的认证!而我,”他得意地整理着领带上的金链,“就是给他们开证明的上帝!差评?幽灵?那都是系统运行的正常噪音!您以为您看到的是鬼?不!那是‘爱国金融产品’的自动护盘程序在高效运转!完美!无懈可击!”
就在这时,窗外的天色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比最深的冬夜还要浓重。旋转门外,那整齐的“咔哒”声骤然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密集、更刺耳,如同无数冰镐在疯狂凿击冻土。大厅里所有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水晶吊灯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科兹洛夫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他猛地扑到落地窗前。
马路上,那支幽灵“军队”出现了。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整齐划一的游行。他们像失控的提线木偶,在长龙般的人群中横冲直撞。塑料片眼睛里的蓝光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他们不再喊“冲啊”,而是用电子合成的、混乱失真的声音,同时播放着无数条声音碎片:“差评者必死……十张票……安娜爸爸……伏尔加格勒值得……电影值三百……爱国溢价五百……钱进科兹洛夫腰包……” 声音重叠、扭曲,形成一片令人精神崩溃的噪音风暴。排队的人群彻底炸了锅。有人抱头鼠窜,有人跪地祈祷,更多人像被催眠般,一边恐惧地尖叫,一边机械地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塞给旁边“爱国青年联盟”积极分子——后者正手忙脚乱地收钱、发票,脸上混杂着狂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怎么回事?!系统出错了?!”科兹洛夫脸色惨白,对着手腕上的对讲机嘶吼,“启动紧急公关!调‘忠诚度’数据!快!”
但幽灵们的目标明确。在混乱中,几个最“高大”的幽灵(穿着明显是电影里“指挥官”和“政委”制服的)猛地撞碎了“红星”大楼的旋转门!玻璃碎片如冰雹般溅落。它们无视惊慌失措的保安和职员,径直冲向科兹洛夫。塑料片眼睛死死锁定他,蓝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它们没有实体,却带起一股刺骨的、混杂着摄影棚松香和伏尔加格勒废墟尘土的寒流。科兹洛夫肥胖的身体竟被这寒流推得连连后退,撞翻了沙发和茶几。
“滚开!你们这些数据幽灵!程序错误!”科兹洛夫挥舞着拳头,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