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等她回来,就会有一群孩子围上去,“姐姐”“姐姐”地叫她。
她就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只要有她在,就有光亮。
只是我不在人群里。那些孩子并不喜欢我靠近,所以,他们怎样都好,与我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还是会偷偷地、远远地望她一眼。
然后,她也恰好看向我,冲我微微一笑。
她真是个很讨喜的人。像是冬天的太阳,夜晚的月亮。
……
被拐的孩子们不喜欢我,人伢子也不喜欢。人伢子说,我的牙齿是最尖的,也是最不记打的,白瞎了一张脸,以为是好货却砸在了手里。
我好像总是挨打,在家挨打,在这里也挨打。逃跑被打,抓咬买主被打。
人伢子有一根鞭子,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倒刺。它的滋味儿,没有人比我更懂。
衣料总黏在伤口上,新伤旧痕交织在一起,有时候到了夜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或许是因为我总跟人伢子对着干,也可能是因为我身上总是有血,那些孩子总是很怕我。每当我从人群中走过,他们都会纷纷避开,仿佛我身带瘟疫一般。
算了,反正我也不想认识他们。
可是饿肚子很难受,如果能有一个人陪我说说话,或许能稍微缓解一下这种感觉。人伢子不给我吃的,说我这种倔脾气,就应该饿到听话为止。
我想我应该快死了,其实死了也好,难道会比活着更可怕吗?
可就在这时,一双已经看不清花样的旧鞋出现在了我眼前。
然后,我抬起头,一个窝头递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心疼。
她真的很漂亮,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我。
总被叫姐姐的女孩,居然到了我面前。
我有一瞬的恍惚,却只能低头抓着窝头,不知道要怎么办。
父亲母亲说过,不能让人发现我是女孩。
我看起来似乎是已经把最重要的事搞砸了。
但至少,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应该也不会有人把我和凤府联系在一起。
这个问题,不能回答。
可是,应该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沉默。因为我已经用同样的方法推开了很多跟我说话的人。不管是同窗,还是这里的孩子。
我不想推开她,但更不想骗她。
我还是沉默了。
那双旧鞋果然不出所料离开了我的视线,是了,没有人会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可是,身旁传来动静,我转过头去,她竟是绕到我的身旁坐下了。
她像是一道光,霸道地闯进了我灰暗的世界。
……
也不管我理不理会她,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说,我这样倔讨不了好,就算是装也要装得乖巧,不然不等逃出去,自己先饿死了。
她的话浅显易懂,我听了,但做不到。
我咬了多少次人,她就递给了我多少窝头。
我忘了过去多久,她就这样一天一天坐在我身旁。
后来,我想我终于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小宝……”
这是我的乳名,应该……不算撒谎。
“嗯?”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我也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
很快,她反应过来,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笑起来:“小宝啊……你的名字?”
“看来,你爹娘很疼你呢!”
说到此处,她的笑慢慢僵住,然后沉默下来,渐渐地,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爹娘,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我知道,在这里的孩子,大多牵挂父母。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挪挪脚,靠她更近些。
“……”
“我……也可以叫你姐姐吗?”
这是我主动同她说的第二句话。
……
姐姐问我为什么总是不开心,我说我想当将军。
她似乎是没想清楚这其中关联,只当我是孩子答非所问:
“小宝的愿望是成为将军吗?”
“真了不起!”她总是很捧场,“要努力哦!”
她回答得这样理所应当,我愣住:“姐姐……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为何要觉得奇怪?”她不解。
“可……我是女孩,也没有关系吗?”
她听了我的话,看向我的眼睛:
“女子如何?女子便不能做将军吗?”
她这两句倒是将我弄得呆住了:
“可世人皆说,女子……”
她打断了我:“女子便不如男子?”
“你若是想做,便努力去做,管这些作甚?”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旁人……”
“旁人什么?”她第一次露出严肃的神情,“旁人说不行你便不行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这世间新的色彩。
她没有说我生错了,也没有劝我放弃,她捏捏我的脸:
“小宝,有没有路,总要走过才知道。”
……
有一日,她回来,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取出一枝桂花,然后笑盈盈递到我面前:
“送给你。”
那昏暗的洞里总是又黑又冷,那枝桂花,却那样香,热烈又张扬。
空气被它霸道的香味覆盖,好像连同温度都暖了几分。
她见我半晌没有动作,也不管那么多,一把将手里的花塞到我怀里。
我开心得要死,洞里有那么多孩子,但她只给了我。
但不得不承认,我那时的确不怎么会说话,竟然就这样直愣愣问她:
“为什么给我?”
“因为桂花很香啊~”她说,“我觉得嘛,桂花是所有花里最香的花,最厉害。”
“小宝要做最厉害的将军,你看,桂花就是花里的将军。”
“最厉害的花送给以后最厉害的人~”
她看待事情的角度似乎就是这样不同,有人说牡丹国色天香,有人说梅花坚韧顽强,还有人说菊花高洁清雅,可她偏说桂花最厉害,因为它最香。
“那……姐姐喜欢桂花,也是想成为一个厉害的人吗?”
她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想找句诗卖弄,夸夸她,奈何我读的书还是太少了。
想了许久,我也只费劲憋出一个“嗯”字。
我想,如果我是个哑巴应该会讨喜许多。
……
我喜欢跟她待在一起,她好像有说不完的故事,有民间的乡野村闻,有她喜欢的诗人墨客,不过更多的,还是她家中的趣事。
我最喜欢听她说他爹的事。
比如,她娘亲很喜欢玉兰花,她爹就去摘,结果从树上摔下来掉进了牛粪堆。最后还要一瘸一拐地将那枝玉兰花送到她娘手里,他爹满身都脏兮兮的,唯独那枝玉兰花洁白无瑕。
再比如,她不喜欢女红,但她娘亲与家中的教习夫子都逼着她学,她就逃学,钻洞爬树,气得两个平日里温文儒雅的人破口大骂,然后她就坐在树上,等着她爹来解救她。
她说每年中秋,他爹都会买两只兔子灯笼,她一只,她娘一只。
在那段日子总是吃不饱,吃不饱,晚上就会饿,饿,就睡不着。她就唱歌哄我:
月儿弯弯,星儿闪闪,谁家娃娃,泪花串串。
天儿秋秋,虫儿啾啾,谁家娃娃,哭鼻羞羞。
我说,这歌怪。她说当然怪,因为这是她小时候夜里哭,她爹现编出来哄她的。
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她脸上也带着笑,她就像是一棵顽强的小苗,只要一点水,就能生长,只要一丝希望,就能破土而生。
她家真好,难怪能养出这样的她。
听她说这些,我也常常想起父亲母亲。
我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恩爱,父亲少言,说不来甜言蜜语,更别提为母亲摘什么玉兰花,母亲也不是活泼的性子,我看不出什么。
只是偶尔能听见些闲话,说他们感情和睦,或许等我更大些,就能看出来了。
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有没有骂我?
有没有到处找我?
母亲肯定会伤心难过,父亲呢?
……
姐姐总劝我服软,可我对人伢子总是低不下头,后来,她见劝不动我,人伢子打我,她就护我。人牙子怕打伤了她跳不了舞,于是每次就这样作罢。
有一次,她和另一个人伢子回来,身上带着伤。她的脸色苍白,走路的步伐很轻,脊背却依然直挺。
我再一次触怒了人伢子,他们照例抽出鞭子,她也照例挡在了我面前。
但这一次,人伢子没有饶过她,她把我抱进怀里,那一刻,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强。
一道又一道鞭子抽下来,她只闭着眼,一声不吭,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只有我知道,她抱着我的手,在发抖。
原来姐姐从来不是特别的,原来她也会挨打。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那根鞭子时感到害怕。
我哭着求他们不要打了,我会乖乖听话!我再也不咬人了!我什么都听他们的!
终于,他们停了手。
她伸手温柔地把我鬓边乱糟糟的头发拢到耳后,苍白地笑着:
“别哭,不疼。”
……
这里的孩子总是想回家,逃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姐姐带着我逃过一次,但还是被抓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