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与贺文逸说的话,其实并非是诳语。近些日子家中的确有怪事,不是书房平白出现些画满墨团的字条,就是厨房搁的剩菜多两个牙印。伏霄捏着眉心,至今能想起大清早晕乎乎爬起来上朝时见到床榻前一排乱糟糟的泥脚印时的震惊。
亲王做到这个份上,属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在是因为进了镜子后,他前小半辈子用来寻仙求道,后半辈子力求明哲保身,对于家私财务,略有疏漏,这疏漏体现于,昭王府上所有家丁仆役加起来,两只手都能数清。
加上当年他在十几个兄弟当中着实没什么分量,大家斗得死去活来暗器毒药厌胜小人乱飞的时候,昭王殿下还试图在小院里挖蚯蚓打窝,手足间的火药星子一点没溅到身上,自然防卫之事,也就跟着荒废了。
不过昭王府上虽冷清,却贵在个个都机灵,子兴没多说话,噤着声牵马,主仆从宫门外一路慢慢绕行,过桥跨巷,马蹄音逐渐由清脆转为沉闷,伏霄适时地睁开眼,见泛着苔色的石板道已经变为碎石小路,这才扭一扭微麻的手臂,对着子兴道:“就是此处?”
子兴点点头,指着前面热热闹闹的街坊小店,“这街叫丹青铺,整条街卖文房四宝、古今字画,不知何时兴起的,至于字画,古人时人都有,都是假货。那人常混迹此间,主子没吩咐,我们便没有打草惊蛇。”
伏霄颔首,他实在是很满意子兴的眼力见。
眼前这条街南北横贯,两侧分布着高高低低的屋舍,一层做生意,架出长长的摊面,二层用以住人,此时便寂寥着。伏霄令子兴在巷中守着马匹,自己负手从小巷口走出,方才狭窄受限的视线骤然开朗,鲜活的气息随着风徐徐吹来,满街道都是墨锭与纸张飘散出来的味道。
整条街都是些笔墨纸砚,适逢大比,街上穿襕衫的文人格外多,支出门面的小摊上也应景地悬挂着不少字画,伏霄凑过去观赏,只见那些装裱技术或高或低的画轴上毫不吝啬地题满了各代名家的款,尚有几个举子模样的站在摊前,交头接耳地品评着。
其中一名衣着板正的绿衣举子,声音模糊地响起:“这松柏图甚妙,笔法苍劲,我看确是山南居士的真迹。”
伏霄一时好奇,起了心思站在一旁听他们谈论。
另一蓝衣的道:“前年我在容亲王府上有幸得见山南居士的真迹,他的印左下角有一处方形的残缺,今日这幅,印是对的,笔法也错不了,但山南居士避世已久,流传在世的赝品颇多,兄台再好好鉴别一番。”
说罢,那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最后一名青衫。这目光太过期待,青衫人严阵以待地皱起眉,上下将那画打量一番:“我观此画,确有澄怀味象之妙,应当是真迹无疑。”
小店老板咧嘴一笑,搓着手看着三人。
绿衣叹息道:“季兄发了话,看来的确是真迹,可惜我囊中羞涩,只能看此等画作被挂在市井之中,实在惭愧。”
蓝衣亦是摇头:“咱们还是回去吧。”
那青衫人却拧紧眉头,不肯离去,站在画摊前思索再三,对那老板道:“此画多少钱?”
老板嘴角快咧到耳根,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身上转,伸手比个数:“三百三十两,公子少年俊逸必是前途无量,小店愿交个朋友,今日只需三百两白银。”
局做到这个地步,伏霄也看明白了,俩画托撺掇这冤大头买画呢,他虽不怎么分得清五谷,数还是识得的,三百两实在太黑,一时动了恻隐心,想了稍时,轻咳两声,道:“什么神品丹青,却让我来看看?”
字画与文玩一样,旁观的只兴看透不兴说透,画摊老板何等人精,瞬间就看出这人是来搅局的,还没出声阻拦,一柄扇柄便敲在了绢面上。
“我观画中山川形似蜀中,可山南居士从未到过蜀中,如何见过蜀中的景色,还画得这般纤毫毕现?”
老板怒道:“你你你——”
那青衫人愣了一愣,目光微斜,看着伏霄,正气凛然道:“仅以此宗断定画是假,未免太过狭隘。何况世上以讹传讹之事未免太多,阁下又如何得知,阁下所知就是真的?”不等众人反应,他转向老板:“烦请替我包起来。”
老板呆了,一旁两名托也呆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直到两张银票被拍在柜台上,人才如梦方醒。
伏霄做善事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眼睁睁看着人包了画离开,还道是自己说的话哪里不妥得罪了人,思量再三也思不出个因果来,只好猜测恐怕是今日流年不利,不宜助人。
他无奈躲开画摊老板警惕的目光,在街上漫无目的转了一圈,东捡捡西瞧瞧,果然如子兴所说,全是西贝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