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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碧空无云的大热天,离着咸阳西北八十里的泾武县,城外一座衰残寒酸的草庐外头,稀稀拉拉地坐着十来个乡民。
这些人都是慕名来看诊的,多是些穷苦的农户。有两个猎户脚边还搁着捕猎的矛网和血淋淋的野味,他们天不亮就拖着病体入山狩猎,有了收获后才径直过来。
韩顺吃饱了午饭,抱着兔子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乘凉。他一面剔牙,一面听排队的人闲话。
从天不亮起,来看诊的人便没断过。往常也就是午饭时辰过了人最多些。这些农户互相都熟识,莫瞧他们不识字,侃起话来,上到列国宫廷秘闻,下到隔壁花狗下了谁的崽,笑笑嚷嚷的,绘声绘色比那茶楼里说书的还要有趣。
“噫,老丈,您同小神医从西域鄯善国过来吧,也同俺们讲些,开开眼嘛。”
炎夏日长,韩顺摇着一把破蒲扇,一清嗓接过个后生递来的葫芦,压一口冰凉沁骨的米酿,惊喜道:“呦,还是井水里浸过的吧。”
他从门槛上起来伸伸胳膊腿,信口就说起了西域的吃食果饮来。从血红色的葡萄酒到香腾腾的烤羊肉馕,炙牛肉、咸奶茶,说的这些刚嚼过干面饼子当饭的乡民泛起馋虫来。
众人唏嘘了番域外的稀奇,韩顺正得意,就有个赊药好几回的后生跳出来,吊眉弄眼地好笑挑衅:“老丈你充什么大,耕牛就是能宰来吃,就您老这破衣烂衫的也能吃着,赶明儿我三麻子跟您也去一回,且等着你给我弄牛肉吃咧!”
三麻子爷爷辈做过里长,早年家里殷实,他虽说脸上有几点麻皮,也生得人高马大浓眉修目,十四岁成婚十七岁就做了鳏夫,单守着个病秧子女娃过日子。这些年,为给小女娃治病,原本殷实有薄田的人家反作了人家的佃客。
三麻子落了贫苦,每日里东奔西走地讨一□□路,可说起话来总是乐呵呵得不饶人,兼他来了三回,药钱都是赊的,便很是不入韩顺的眼。
“乡野里没见识的臭小子,老子像你这么大点,可是拿金玉当沙撒赏人的。”韩顺笑骂一句,掀起散发露出缺了右耳的半边脑袋,在众乡民的悚然里,他昂高了头:“告诉你,若不是咱去岁遭了马贼了,就身上随便抖块玉下来,凭你小子八辈挣来的,都换不起。”
众人起哄吁笑着,七嘴八舌地又议论起泾武县前日来视察新法的一个大官来。
屋前土路树荫浓密,偶有一阵风过,卷来些许清凉。瞧着看诊的人尚多,韩顺惬意地仰靠着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三麻子讲主家的庄稼牲畜,谋划着一会儿他若再赊账,那今日夜饭的菜蔬定要去他家中顺些来。
这样的日子,意外地契合了年少时入宫前的记忆,只是几十年过去,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翁。此情此景,时常让他生出些不真实感。
“小神医,您怎么出来了,哦,您忙累一日,是该出来瞧瞧,就只剩我一人了。”
在三麻子殷勤的声腔里,半梦半醒的韩顺立刻爬起身,就看到屋子里看了一日诊的人拄着拐踱出来。
少女一身灰扑扑的葛衣,右腿微曲提着,是完全不能落地的。可即便是这等穿戴形容,仍掩不住如云乌发若柳身姿。尤是翠眉檀口、两颊丰盈的一张娃娃脸上,那双春樱一样温存清冷的杏目,实在叫人见之难忘。
秦地法令严明,子民私斗作奸者甚少。担心从前的男装叫人认出身份来,而她的本来模样几乎没人见过,索性也就不再矫饰了。从鄯善辞别恩师出来前,路引文书上她便用回了本来面目。
“小娃娃受不得风,走吧,还是去你家看诊。”她将药箱朝肩头掂了掂,蔼然浅笑着朝三麻子点了点头,目中安抚清和,哪里还有去岁出邯郸时的半点疯癫仓皇。
三麻子呆了呆,锯了嘴的葫芦般只顾搓手憨笑,被韩顺逮了机会上去抽了一柳条,毫不留情地戳穿道:“天没黑呢,就敢做大头梦,还不快去背药箱!”
第101章 近在眼前1
三麻子赊了两回药, 村头祖辈两进的院落倒是齐整。
替榻上小丫头掖好被,赵姝坐在榻沿口述着新的药方,收好针砭又温笑着俯身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呵,没钱买药却有钱吃喝呢。”韩顺嘟嘟囔囔地嘲讽, 一手周篆不停, 仔细地记着药方。
屋中气氛一时尴尬, 一个精神矍铄脸抹的煞白的高胖老妇人端着浆跨进里屋来,正是三麻子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