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姝接过三麻子娘手里的陶杯浅饮一口浆。抚着手里精致陶杯,她只是和善地朝妇人笑笑, 似浑不在意对方有些无礼的注视打量。
这家人原先任里正时风评甚好,村头的济贫院就是三麻子爷爷在时修的。出邯郸一年多, 她早已不再是五谷不分的糊涂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其实从三麻子的穿戴上来看, 她就早已知道这家不像是负担不起药钱的。今日到他家中一瞧, 心中也起过一瞬的不愉疑惑, 然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 她也无暇计较。
不过, 那点子疑惑,很快也就被点破了。
见韩顺去厨下煎药了,三麻子同自家老娘挤眉弄眼地对望一眼, 隔空无声争吵了几句后, 二人搬开墙角边的一块砖, 抱了个颇重的布包出来。
这一切, 自然落在了正背着身补刻医嘱的赵姝眼里。
自从入了秦地, 她一路行医,形形色色世间百态, 即便是请她去医病的凶恶游匪,也到底有惊无险,至多也就是劫些名贵罕见的药材罢了。
可这母子两个,举止奇怪,如今又挖墙拖砖的,难不成还敢在离咸阳八十里的泾武县,在自个儿家中杀人越货不成?
正当她拧起心神摸向胳膊里的袖箭机括时,就听‘哎呀’一声呼,她一个旋身避开,适时收起袖箭,任由三麻子踉跄地撞到案上。
“孬孙玩意儿,你倒是开口嘛。”老妇人收脚,不耐地瞟一眼睡熟的小孙女,又恨恨地砸吧了下没牙的干瘪嘴巴,眼看着就要越过自家儿子开口了。
“娘,您好歹先出去行不?!”一向重孝的三麻子愤然吼了回去,唬得老妇人捂着心抖了抖,倒也是立竿见影地将人请了出去。
一只脚踏出门前,老妇人又回头目光逡巡探究在赵姝脸上,热络讨好:“夜饭就要熟了,你们好好说,一会儿娘来喊你们啊。”
屋子里再一次静下来,三麻子抓耳挠腮了一番后,将那一大包东西就摊在了杉木阔案上。
他手上有些不稳,包袱里的物什就哗啦啦地铺倾了满案,甚至有十几枚叮呤咚咙地滚到地上。
这竟是一大包的铜币,小山一样地堆着,一眼望不出多少,怕是有至少上万了。
“我攒了三年的。一个竹筐八文,一把小凳三十五文。哦,箱笼我也会打,打过十七个,那一个就得七百文……”平日嘴皮挺溜的一个人,这会儿子却畏缩磕绊着,尤是赵姝只安然听着,他语无伦次了许久后,忽然垂首蚊子似地说:“季大夫,我木匠活好,你、你若嫁到我家来,我包管养活的了你!”
门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呛声,赵姝轻觑了眼门缝,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抬眸若有所思地正视起眼前的男人。
他局促算计里若有若无的一丝真情,让她不由得神思飘忽,落到了随秦军入邯郸的那些日子。
粗陶灯台里的火苗摇曳了下,她很快回神,默念了声‘还剩半年’。
“什么?”三麻子没听清,遂壮着胆子近前二步。
赵姝连退也不退,甚至刻意将脸凑近了些,暖黄灯火便将她面上两道长疤照得发红。
已经是七个月前的事了,彼时她刚从赵国祁县走到边境,被专寻男伶的人牙子劫了。在使尽了各种法子无果后,她用碎石块划破了自己的脸,致使被赶去做粗活,才在与韩顺的里应外合下狼狈脱逃。
因碎石块不干净,又连赶了两日逃命,等安稳下来治伤时,任凭用再好的药,也还是在脸上留下了极为明显得两道长疤。
一条在右脸靠外侧,从眉骨到耳垂。一条则从山根处横亘过整张左脸,白日里远瞧着还算色淡。可若近处朝灯火下一照时,依稀便还能瞧见当初碎利石块划破皮肉的决然。
她不必说什么,单只是凑在灯下这么望着对方,一双杏目洞晓一切似地攫住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
“季大夫心善,九天神女下凡一样,容貌不打紧。”
赵姝敛眸,脸上终是浮出两分浅淡寥落的冷然来。她没有直言推辞的话,而是背起医箱,用行动表明态度。
“二丫的药这十日不要断了,切记再吃十日才能断根,明日我与阿翁便走了,珍重。”
还没抬脚时,门缝'嚯'得被人推开,老妇挣命似地奔将进来,一把夺过医箱,恳切道:“你这小畜生,会不会说人话!哦哟,小神医啊,我家麻子是真的要求娶你。二丫她亲娘走了四年喽,旁人家也来说亲,他都没瞧上的。嘿,偏生你一来,就月余功夫,这小畜生入了迷了,还想出赊药的法子来。老身差不多该是虚长你半个甲子了,不会错,他是真心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