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回到舅家待了几天,开始也还新鲜,舅妈也把自己当客待,可住了不到一礼拜,味道似乎就不对了。菊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平常她都是早上四五点才睡着,一觉就睡到下午一两点了,可舅妈开的是鸣虫店,一早就有来买蛐蛐、蚂蚱的,晚上得早点休息。她舅常年四季在外面跑着,也不固定做啥生意,反正啥来手快,摊本小,就去挖抓一把。比如前几年集邮红火,他就去找邮局的哥儿们,在每次发行邮票时,提前给手头捏一些货,乘紧俏时,稍升点值一卖,一次赚个万儿八千的。再比如,哪儿办明星演唱会了,他也能通过内部人,给手头搞点赠券什么的,到时在门口低价一抛售,再适时地倒腾几把,一次搞个七八千元,也不在话下,有一次齐秦来开演唱会,他一回就倒腾了两万多。他说,关键是看你的判断力,看你脑子的环环够不够。不是她舅好吹牛,她舅精明得还真的没砸过,因而,头上的毛也就特别的稀疏,现在干脆刮得寸草不留,只显着两只扇风耳,像是被人拽过一般的超大,远远看上去,有些像美国科幻电影里的那些外星黑老大。她舅基本不花她舅妈卖鸣虫挣的钱,偶尔还会给家里上交一点。她舅妈对她舅的态度是,既不指望,也懒得管,反正各活各的。但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都瞧不起她爸这个蹬三轮的,尤其是瞧不起装台的刁顺子。

菊花在她妈没跑以前,几乎隔三差五的,就会跟她妈回家一趟。她妈失踪后,开始一家人倒很心疼她,她一回来,总有人抱着哭,说是娃可怜,时间一长,这种心疼就消失了,有时她回来,甚至有一种故意冷淡感,她也就慢慢回来得少了。尤其是在她稍长大些以后,听她舅和舅妈说起他爸时,一脸不屑的样子,她就懂得是咋回事了。她也曾多次要她爸改行,挣点别的钱,可他爸总说,他就这点本事,不蹬三轮,不给人家装台,父女俩就得喝西北风去,气得她也毫无办法。

在村里,刁顺子家都算是老门老户了,可身为西京这么个大都会的老门户,却蹬了三轮,给人家唱戏的拾了鞋带,混得还不如一些进城的农民工,自然就不被村里人待见了。村里多数人,是靠地皮过日子,一是出租房,二是靠集体卖地分账。村里过去有六百多亩地,这些年,先后卖了有三四百亩,家家都分了不少钱。尤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一家能分到二三十万,娃们就再没有好好上学的了,家家都摆开了麻将摊子,菊花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不过,她爸始终不会打麻将,只会蹬三轮,蹬起三轮来,连骑自行车的都撵不上。

刁家人,菊花唯一能看上眼的,就是她大伯刁大军了,那才叫活得气势呢。嘴上老叼的是古巴雪茄,前些年,手上一个指头戴一个金馏子,脖子上挂一串金链子,有小拇指粗。后来时兴戴钻、挂玉,人家一样都没落过。菊花那些年,见了她这个大伯,只要叫一声,人家随便从身上一抽,就是一两千元没乱码的票子。还有一年过年,他伯从澳门回来,端直开了辆价值六百多万的加长宾利,让村里人美美眼红了一把,年轻人都说,活就得活得跟大军哥一样潇洒撇脱,那才叫活人呢。这几年,刁大军再没回来过,有人说,人家在澳门,一个赌场都有股份了。菊花老想,亲亲的兄弟俩,怎么一个把人活成这样,一个把人就活成了那样呢。最起码,也得活得跟她舅一样,挣几个体面一点的钱吧,可她爸偏就那样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说十几岁就在村里菜地挑大粪,菜地没了,又蹬三轮,蹬了三轮,又给人家装台,让她在村里,活得连头都抬不起。最可气的是,就这样一副窝囊废相,还把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让她越想,心里那口恶气越憋得出不来。她跟舅妈念叨她爸,舅妈甚至说,你爸该没病吧,可怜成那样,还老在女人身上胡踅摸。她虽然恨她爸,可让舅妈这样轻蔑着,她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在舅妈家待几天,她发现舅妈话里总是捎着话,加之作息时间也相差甚远,有一天,舅妈甚至当着她舅大发脾气,说她晚上睡不好,神经衰弱得都快崩溃了。又一天,不知咋的,一下死了十几对黄金螯蛐蛐,据说损失几千块,舅妈就哭天号地的,说是中邪、撞鬼了,要她舅在家里打药、消毒,还要烧纸钱,送瘟神的,气得她起身离开后,就再没回去。

这样长期在外流浪,毕竟不是个办法,她觉得还是得回去,只有回到那个家,才是自主自由的,才是安生的,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想砸啥就砸啥,想骂谁就骂谁,主动权本来在自己手上,又何必在一气之下,拱手让人呢?看来靠出走,是吓不住刁顺子,也逼不走那个骚货的。只有回到家里,慢慢跟她磨着,不停地打消耗战,直到把她的那点希望耗尽,才可能真正达到驱逐的目的。

她回去了,没想到,回去一连好几天,都不见刁顺子和那骚货的影子。正纳闷呢,有一天,骚货竟然回来了,还不等她把手中正剥的香蕉皮撇到她跟前,那骚货就开口说:“你爸住院了。”她明明听见了,还是装作没听见,她不屑跟这个骚货搭腔。直到晚上,她才打听到她爸住院的地方,就去问了一下医生,说是脱肛,还有痔疮,她觉得都是些要不了命的病,加之又有骚货陪着,就再没理这茬。

在医院走廊里,她甚至看见那个骚货,把她爸搀来搀去的,不知她爸说了一句啥,那骚货竟然还扭了一下水蛇腰,骚情的,用屁股把她爸的腰还撞了一下,真恶心。

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翻腾。她暗暗发誓,在这个家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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