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会办得咋样,顺子没在现场,但从外面听,好像很热闹,那三千只假塑料手,被呱嗒得一片乱响。顺子后来还到塬上,向里看了一下,那群假手,就跟在接受着一架机器的统一指挥一样,节奏十分匀称,摆动十分亢奋地五彩缤纷了一夜。

那天晚上,塬上的风,突然比平常增大了许多,围场子的彩色喷绘,几次被撕开了缺口,要不是保安多,补救快,场子的漂亮围裙,早都让风撕烂完了。顺子屁股坐不得,就趴在一个土塬上,向下瞭望,他咋都想不通,听说这三千人里面,不少都是西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咋就这么乖的,不仅黑更半夜的,被一齐弄到了荒塬上,心甘情愿地接受黄风扑扫,而且还都那样起劲地摇手呐喊助威,你说这人,都有啥神秘的呢?

晚会是在一阵更强劲的黄风中,顷刻散场的,顺子眼看着那阵黄风,从塬的西头卷过来,他就觉得这风可能要惹出麻烦,果不其然,风先是彻底撕碎了场子的所有围裙,然后,咯咯叭叭一阵乱响,一路电就被刮断了。其实节目也是最后一个了,在唱《难忘今宵》,后来就只剩下音乐,而没有人声了。观众几乎是一哄而散的。顺子就朝舞台跟前跑,这是一种本能,好像那个舞台是他的,救场如救火,这阵儿,他顺子需要在现场。

观众撤退得很快,好在整个环境是开放的,人从哪个方向都能逃离,也就没有出现大的混乱踩踏事件。事后,素芬倒是在现场捡到了一箩筐高跟鞋。乱都乱在那一千多辆汽车的撤退了,远远地,顺子看见那条“地龙”,足足盘桓了一个多小时,喇叭也把了一个多小时,都不让,也就都急忙走不脱身了。

总导演、总剧务、总灯光师那一摊人马,晚会一完,就跟明星们一起撤了。顺子在总导演撤走的那一刻,还是斗胆上前献了一下媚,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一个装台人,对使用舞台者的应有礼仪,他竖起大拇指说:“晚会成了!高,总导实在是高!”总导演似乎已经忘记他是装台的“刁小三”了,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跟总剧务低声咕咕着什么,行色匆匆地离开了。他们身后只传来了屁声,顺子听见,还是走在最后边的总灯光师制造的,是那种毫无顾忌的长号音。

剩下的,除了几个分守各自摊子的剧务,就是顺子的团队了。这么大的舞台,整整得拆一夜。好在风小了许多,拆台倒是很顺利。在拆台过程中,顺子才听墩子讲了晚会的一些事。原来墩子到底还是在第一次起风,把喷绘撕出一个大口子时,跟着一帮塬上的小伙子混了进去,保安拦都没拦住。但据他说,晚会基本是骗人的。说好要来的那些大腕,只来了两三个,其他都是过气了的老明星,嗓子都干巴巴的唱不上去,有的干脆放的录音。连赵本山、刘欢都是假的,是模仿秀,长得都很像,模仿得也不差,可毕竟不是真人哪。墩子说,要不是这票全是赠送的,今晚搞不好,连场子都有人能砸了。说是老板也很生气,中途就让秘书上台问总导演,这是咋回事,结束时,甩了一句恶话就走了:“骗子,狗日的一帮大骗子!”

顺子一听这话就毛了,赶忙找到寇铁,问咋回事。寇铁这阵儿也有些没底了,只是脸色阴沉地不回话。顺子就说:“寇主任,你还在这儿干啥,还不快些回去结账,小心那帮人跑了。”“咋可能呢?有人跟着呢。”寇铁说。顺子急了:“咋不可能,连总老板都觉得受骗了,我们还能占上啥便宜吗。”寇铁说:“这几十卡车铁架子,都是我负责租的,晚上这么乱,让人偷去了,我还不赔到沟底了。”顺子说:“你就快去吧,我三十几号人,还看不住你的铁架子,当紧要钱去是正事。”

寇铁走了,可顺子心里的疙瘩,却越聚越大,半夜时,他还给寇铁打了几次电话,都说不在服务区。他们一直干到大天亮,把一切都收拾完了,顺子还没联系上寇铁。他就安排大吊负责装车,自己蹬着三轮,端直去那家五星宾馆找人了。屁股实在痛得不行,他就把身上罩的那件蓝大褂脱下来,把屁股座子包了又包,最后,屁股是半挨座位半临空地骑到宾馆的。

顺子到宾馆时,已是早上九点多了,他又给寇铁打了电话,已经关机了。他记得,寇铁好像在宾馆也有一间房子,就去前台问,人家说,晚会租的八十多间房,昨晚退了三十多间,剩下的一早全退了。他问早上几点退的,说是五点半,人全送机场了。他在宾馆大堂,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才慢慢走出去。他的腿,再也驾不上三轮车的屁股座了,他想把三轮车先寄存在附近的一个自行车棚里,坐公交回去找寇铁,可推过去一问,一天寄存费得二十块,他又舍不得这汗巴巴的二十块钱,再说回头还得来取,不划算。他就把车子推到路边的一个道沿旁,借道沿的高度,勉强爬上了三轮。他蹬啊蹬,蹬得直想哭,可哭给谁看呢,他就咬牙忍着,想着,想着那帮人,总该不会昧了他们这几个下苦钱吧?想着想着,就蹬回去了。

顺子在秦腔团的院子里,又给寇铁打了个电话,竟然通了。寇铁过了好久才接,是有气无力的声音。顺子想埋怨他不该关机,可想了想,还是没敢。就问寇主任在哪里。寇铁说在家里。他问他能不能来家一趟,寇铁说,你来吧。顺子从三轮上翻下来一看,那件包屁股座的蓝大褂上,全是血水。他是扶墙摸壁的,慢慢挪到了寇主任的家门口。他就听见寇主任的那个小旦媳妇,正在骂人:“看这帮生娃没屁眼的货,都是些啥东西,还把你给耍了,告他狗日的。”“悄着,悄着。”寇主任好像很不耐烦。顺子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是小旦开的。顺子一进门,小旦先开火了:“哎,顺子,你说那帮王八蛋是不是人,把你寇老师竟然耍了,你寇老师是什么人哪,竟然栽在这帮王八蛋的手里了。”“悄着,悄着。”寇铁烦得直摆手。

寇铁是卧在客厅的沙发上,额头上还捂着一条热毛巾。寇铁示意顺子坐下,顺子没敢坐,他知道自己屁股上的情况,害怕坐了起来不好看,就那样站着。寇铁只是叹气,顺子也不好问,也不想问,反正他已打老了主意,不管咋,我是跟你寇主任干的,我只在你这儿结劳务。

还是小旦在屋里激动个不住,一边刷牙,一边还在骂:“狗日的今天非从飞机上栽下来不可,今天栽不下来,总有一天要从天上栽下来,一群王八蛋。”

寇铁终于火了:“你安生一会儿行不?害怕院子里人不知道,得是的?把嘴夹紧。”

小旦也火了,“嘟”地一下,把一个刷牙缸摔在了地上,碎瓷片飞得满屋都是,顺子的脸上跟遭了雨打一样。“你寇铁就是个门背后的霸王,让人家外地人涮了,回来跟我耍脸子,耍你妈的x,一回栽进去几十万,亏你八辈子先人了。”小旦满嘴的牙膏沫,都喷到顺子脖根上了。只听房门“嘭”的一声响,小旦骂人的声音,就关在里屋了。

顺子就那样三吊弯地站着,腿一直在打颤,但他努力在克制。

寇铁终于说话了:“妈的,让这帮人给耍了。”

顺子还是不说话。

寇铁说:“对不起,我也是好心,给你介绍了这趟活儿,结果,结果弄成这样。”

到底弄成了啥样,顺子还想不来结果,但他始终不愿接话,因为他是从你寇铁手上包的活儿,他只能认这个上家。你这个上家在,我的活儿就不能算白干。至于人家骗了你,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下面,还有三十几号下苦的,等着领钱呢。他刚把车子骑到路上,大吊就打来电话说,大家装完车,就等着领钱了。他说少不了大家的,让都先回去休息。没想到,事情已闹成这样了。

顺子想了想说:“寇主任,你一直是咱的恩人,帮咱着哩,反正咱就是个下苦的,我这十几天,说个丑话,不怕你见笑,大肠头子都挣出来了。底下这三十几号人,有一半还是临时找下的,只认钱,不认人,这几天一直都闹着要刀下见菜呢。不过也都是下苦的,靠几个血汗钱过活,都不容易。”反正顺子死都不提外地人的事,他得跟那帮人摘离,他只跟他寇铁有关系。但他也不敢跟寇铁上硬的,因为平常,他还得仰仗着寇铁揽些活儿呢。

寇铁半天没话,他也就那样站着,是一副越发可怜的模样。寇铁就说:“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办法,反正没多有少,也不会让你们白干的。”

有了这句话,顺子内心的吃紧,就松泛了许多。反正他寇铁又跑不了。他就从房里出来了。

顺子从楼上扶摸下来,素芬电话就来了,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剧团院子里。素芬问他,家里的大门,是不是换锁了?顺子说,半个月前,他俩一起出的门,还没回过家呢。素芬就在电话里说,门锁换了,进不去了。顺子又勉强磨上三轮,回到家门口一看,锁果然换了,他一下想到了菊花。顺子气得就想拿三轮车上的铁锤砸锁,可还没等拿起锤子,他浑身就软成了一摊稀泥,直接从车旁溜下去了。他耳旁只听素芬惊叫:“啊,你屙血了呀!”他就稀里糊涂的,被素芬背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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