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到这个场合来了,当年他来时,这里还是用麻将交易,后来据说都嫌“搬砖”太累,交易的速度也太慢,就改为耍扑克牌了。顺子没想到,这种赌法,几乎就跟风掀油毡棚顶一样利索,他十几岁时看菜地,菜地中间搭的油毛毡棚,好多次,就是这样被一阵风,把顶盖掀得无影无踪的。有一牌,他哥甚至一揭起来,刚搓出花边来,看了针线大一点缝缝,就把牌撂进了“锅底”,门口一堆筹码,呼啦一声,就推到了别人名下。

疤子叔说:“大军,顺子给你送钱来了,都来半天了。”没想到,疤子叔连斜都没斜他一眼,却是知道他已来半天了。

刁大军回过身,看了顺子一眼,随意得就跟顺子给他送了一杯凉茶来那么简单,说:“搁这儿吧。”只点了一下下巴,就继续搓起牌来。那牌,其实是用两根指头就能轻易搓开的,可每个人,却偏像是扛着千斤重的铁闸,要一头发丝一头发丝地往开揭启,直到彻底看清牌角的那点花纹与数字时,才把铁闸又合上,直等时机成熟了,再癫狂翻起,或黯然抛掷。那筹码,便在这种无常的变数中,移来推去,或堆成小山,或片子儿不存。顺子知道,这些塑料片片,在最后,都是要变成一捆捆钱的。

顺子的手,已经伸进了装钱的口袋,可咋都掏不出来,他知道,这一万块钱,在这个桌上,也就是一两把牌的事,可在他,却是几个月的血汗钱,掏出来,转眼不仅不是他的了,也可能就不是他哥刁大军的了。但他哥几年不见,回来过节,也就是冲着他这一个亲人来的,算是没忘兄弟情分,既然张了口,他还真不好不把钱往出拿。他知道这点钱,在这个桌面上围的人肯定都瞧不上,何况大军哥打电话说的是三五万,并且最后肯定的是要五万,他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五万块的。即使有,他也板不了这个响屁,他是真的舍不得,都说他顺子是“抠雀x的货”,他也承认,就这一万,都已然是快要他的命了。他到底还是战战磕磕地,把钱从蓝布大褂里面的腰带上,硬抠了出来,用手把那几张卷得不平服的,还抹了抹,然后双手有点颤抖地,把钱摆放在了他哥用下巴点过的地方。这一系列复杂动作,没有引起桌上任何人的注意,但当一万块钱,定定落在桌面上时,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刷地瞅向了刁大军,他们大概是想看刁大军的反应。

刁大军先回头看了顺子一眼,顺子喉头一阵哽动,结结巴巴地说:“二……二半夜了,我……我没弄下钱,就这……还是公款。”

“你行呀顺子,还玩起公款了。既然是公款,才这一点,这也叫玩公款?”坐在刁大军上手的一个胖子轻蔑地说。他面前的牌子,已经码得跟小山一样了。

“咱个下苦的,给人家装台,人家给提前支点钱,是为了让我们跑腿,买点细末零碎的,方便。”顺子说。

“你都是当老板的人了,还给人家跑腿哩?听说你手下,还雇几十号人着哩,那不就是老板嘛。哪个老板,手头不放个十万八万的活钱?你哥开一回口,你就给拿一万,这不是埋汰你哥吗?你哥是缺一万块钱的主儿吗?本来问你要的就不多嘛,我就不信,你连五万都拿不出来,这不是扫你哥的兴吗?”另一个正洗牌的人,边洗边嘟哝嘟哝着顺子。

顺子急忙解释说:“我就是个蹬三轮的,哪是啥子老板不老板的,人都是有事了,才凑到一块儿的。钱,也都是小钱,挣下了,也基本都打平伙分了。手头捏个万儿八千的,手心都冒汗哩,还能有十万八万的活钱,只怕撅起沟子干一年,也落不下这个数噢,你这不是瓤我嘛。”

这时,刁大军说话了:“不怪顺子,这半夜了,让他找钱也难为他了。是我想着,都耍得小,晚上出来只拿了十万,没想到手这么臭。不说了,马蒂,你回宾馆取去。”

一直猴在刁大军背上,连乜斜都懒得乜斜顺子一眼的马蒂,端直给刁大军来了个对不起:“我才懒得去哪,要去你自己去。”说完,还糖一样黏糊在他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