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这次除在灯光组帮忙外,还负责着平台的移动部分,导演要求平台要多次移动,并且要分组移动,谁知电机老出问题。寇铁干脆把猴子从灯光组抽下来,专门负责管控平台。在戏进行到第三场的时候,戏中的崔护和桃花,要在一个平台上追逐嬉戏,谁知平台动着动着死机了,惯性差点没把演桃花的演员摔下来,猴子为了救场,就急忙钻到平台下,端直拿手去扳电机皮带,结果平台突然一动,就把他的一只手转在齿轮里了,只听一声尖叫,猴子就晕倒在平台下了。

大吊他们把血糊淋荡的猴子,用三轮带到医院去一检查,四个指头都骨折了,但中指最严重,已经无法复位,大夫说只能切了。征求猴子意见,猴子就同意把那个指头切了。猴子还说,幸好中指用处不大。在送猴子去医院的时候,瞿团也来了,并让团里的财务人员也跟着。猴子手痛得满头大汗淋漓,却始终没叫唤一声,见了人还咧嘴笑呢,但那笑,真的是一种比哭更让人难受的表情。顺子心里,一阵阵就跟锥子扎着一样的痛。尤其是在猴子那截被截掉的手指头,由护士拿盘子托出来,让他们看了以后,他整个身子,就有些站立不住地顺墙靠了下去。

顺子抱着头,在医院手术室外的墙角蹲了许久,直到瞿团来叫他,他才缓过神来。瞿团拍着他的肩膀说:“对不起,咋出了这事。”顺子就紧紧拉着瞿团的手说:“弟兄们可怜哪,为挣几个下苦钱,把老本都舍了,你想想,下苦人,就凭的一双手嘛,手指头没了,那可就是唱戏的把嗓子给打了呀!猴子上有老下有小的,这以后倒咋办哪!”顺子也知道,他这话,说得也有些严重了,就在他的队伍里,也还有残了大拇指,截了食指的,照样蹬三轮,照样装台。下苦人,哪有个不伤肌肤筋骨的,猴子就算不幸中的万幸了。尽管如此,瞿团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再表示道歉,并说,会按相关政策,用最高限赔偿的。

顺子说要给猴子家里打电话,猴子不让,说没啥,打了反倒让一家人不得安生。顺子就安排素芬在医院伺候猴子。三皮说素芬一个女的,伺候猴子不方便,尤其是上厕所,总不能让素芬提着吊瓶,看着他尿,看着他拉吧,尿完拉完,也不能让素芬给他提裤子吧?顺子觉得说得有理,就把三皮也留下了。素芬见三皮留下了,就跟顺子说,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她还是去舞台上帮忙,可顺子执意要把她留下,说快过年了,猴子受了这大的伤痛,心里会不舒服的,你得伺候他,吃好一天三顿饭,不行了就到家里做去,反正不敢让人家觉得,咱这个老板只认钱不认人。素芬就笑了,说你不是说你不是老板吗,咋这阵儿又自称老板了?顺子一叹气说:“唉,你承头把人家招呼来的,人家手指头没了,你还能当缩头乌龟?”

顺子还没从医院出来,寇铁就在电话里喊叫,说他们不该去医院的人太多,那边三结合都几乎进行不下去了。还说乐队好多人都是借的,一人排练一天二百块,借了二十多个人,一天光乐队的成本就好几千。加上装台的,还有几个设计部门外请的人,买的干冰,租的下雪机,一天三结合的成本就好几万。导演不停地要修改舞台装置,修改演员调度,修改了调度,就得调换布景位置,甚至要把布景改大改小的,反正没完没了。寇铁最后干脆骂他说:“你们都死在医院里,舞台这边

心不操,就留下我在这儿挨骂受气,你还催钱要款的,美死你了刁顺子,你狗日的不立马来,我就蹦子儿不给你,不信咱走着瞧。”顺子直说来了来了,寇铁就把电话挂了。猴子把手都轧成这样,好像与他寇铁无关似的,顺子一路往回蹬着三轮,一边就在想着寇铁的可憎。

街上已经充满了年节气氛,尽管天上还在飘着雪花,可似乎并没有阻挡住行人的脚步,有的打着伞,有的干脆就在享受着飞雪的亲吻。人们都大包包、小蛋蛋地提着、挎着、扛着各种东西,穿梭在大街小巷中。顺子的三轮车,在有些地方几乎骑不过去,他把那个朽铃档拉得闷不础础地响,只招来怨怼的眼睛,却不能劈出一条路缝来。几个娃娃,故意把一个“地老鼠”,放在他的空车厢里点燃,哧哧溜溜飞转起来,本来是恶作剧,反倒吓得跟前人都东倒西歪地唯恐避之不及,他才杀出重围来。

回到舞台上,鸦雀无声的,只听到靳导在话筒里讲话,顺子没敢往前走,先跟寇铁照了个面,本来想说,猴子可怜把一个指头都截了,可寇铁好像没有要听的意思,只是低声说:“导演正在发飘呢,你扯起你那死猪耳朵听好了。”他就在侧台的一个角落站住了,只听靳导在话筒里喊:“……几乎所有部门,都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个剧本的意思。不是我要批评剧务部门,工作做得太粗心,太潦草啦,要是早能认真对待,能出现这种流血事故吗?我一再讲,绘景、制景,都要带着感情,不要应付差事,可你们看看这景,有些地方连比例都不对,是怎么监制的,光想挣钱是吧,如果想挣钱,就不要搞艺术,搞艺术就不要老想着挣钱,那是两码事,艺术家不是商人,商人成不了艺术家。刁顺子在吗?”怎么靳导突然点到自己的名字了,吓得他双腿一发软,差点没跪在后台了。这时,舞台上所有的眼睛,都盯到了他的身上,寇铁急忙说:“还不快到前台去。”他就拖拉着双腿,朝舞台上走去了。他刚一出现在舞台口,就有人把追光打给他了,那是专门给崔护和桃花用的德国进口追光灯,这次装台,还是他小心翼翼背到面光槽上去的。乐池也有那凑热闹的,还学电视谈话节目里的即兴奏乐,给他来了一段“鬼子进村”的伴奏,顿时,台上台下都哄堂大笑起来。他被追光照射得啥都看不清地伸手搭了个遮篷,规规矩矩地说:“靳导,我在。”还没等他说完“在”字,池子里的扩音器,又“嗞儿”地啸叫了一声,吓得他浑身一弹,又给一池子人爆了个笑料。“顺子,不是我批评你,你在这个行当里,也混了一二十年了,说你不懂艺术吧,我看你比谁都懂,还动不动给我建议,哪个地方不美,哪个地方节奏有些拖。说你懂吧,你又只盯着几个小钱,啥时见了,都是怕把你那几个下苦钱克扣了,或者没按时发了,这样的心态还能搞艺术?”顺子就急忙点头说:“是是,靳导批评得很对,我的毛病,就是有时爱说钱的事,以后一定改正。”大家就又哄堂大笑起来。顺子实在有些忍受不了这种难堪的聚焦,就急忙退下去了,在他退下的时候,追光一直跟进了侧幕条,音乐也是一直把他送到看不见的地方,不过音乐已改成“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了。

整个剧场,被导演弄得跟原子弹快要爆炸般的凝固气氛,让顺子这一精彩的上场、下场,迅速就化解得蜂飞蝶舞起来。顺子心里就跟让人拿刀戳了一样难受。说来说去,还是景没绘好的事,出这大的力,受这大的罪,不为钱,那人是疯了,是有病呢?你们搞艺术哩,当艺术家哩,分房子、评职称、当代表,当委员哩,那我们图啥?再说了,要不是你们逼得这样紧,这景也许还能搞得更细发些,可你们逼得人连个放屁的空闲都不给,二十几天了,连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到头来,还挨这样的尅,受这样的训,他心里就凉得迅速结成冰疙瘩了,他甚至想,难道还非得死在装台这一条路上不可吗?不让挣这钱,不挣就是了嘛。

靳导还在话筒里训人:“我一再讲,你们要看看唐朝的相关书籍,了解唐长安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可谁做这样的功课了?这个戏是写大诗人崔护的爱情生活,我们是要通过这个戏,让观众了解唐朝人的精神高度、广度与深度,而你们呢,看看演得跟宋代、明代、清代的公子、小姐的爱情生活有什么区别?我一再讲,唐长安就是今天的美国纽约,那时光长安就住着三百多个国家的人,占人口比例的百分之十五还要多,而且不是来旅游观光的,他们是在这里找老婆,嫁老公,生孩子的,他们可以在这里搞房地产,也可以开办歌舞团、杂技团、乐团,甚至还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当中国的官员,那是怎样一种开放的气度哇,在那样一种自由、浪漫、奔放的社会中,人的创造力、想象力,当是一种什么状况啊!可惜,看看你们演得跟缩头乌龟似的,我只有用两个字来总结:悲哀!的确悲哀……”靳导说到这里,演崔护的“角儿”突然起身,愤然离开舞台了,演员队长拦都没拦住,只放下一串话来:“看谁有本事谁演去,老子还不伺候了。”

“角儿”一走,这舞台上就乱黄了。靳导大概还不知道“角儿”是走了,还在进行着关于唐朝那些事的语言狂欢。

顺子也有些气呼呼地走出了剧场,他也不想伺候了,真的,这回是伤了心了。刚出剧场东侧门,他就听见寇铁在跟瞿团说:“瞿团,你不能这样心软,咱们是有合同的,出了工伤事故,一律是他们的,咱们概不负责,至多开个医药费就是了。要不然以后这事就没法干了。”

瞿团看顺子出来了,就没接寇铁的话。

顺子也不想再说什么,就端直往前走了。

寇铁就喊叫说:“你还跑,小心一会儿靳导又骂哩。”

“‘角儿’都走了,还排锤子呢。”顺子骂完这句粗话,就头也不回地走到雪地中了。

瞿团和寇铁都愣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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