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过的,真他娘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顺子到底没撑住,浑身发烧,还打摆子,正月初一晚上,等菊花回来后,就独自一人去医院了。

烧得稀里糊涂的,他一头扎进医院,就栽倒在前厅了。后来觉得是有人把他抬进了房里,弄到手术台上,扒了裤子,把屁股那里又痛、又凉、又哲人地处理了好半天。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彻底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他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鼻子插着氧气管,身边还摆了几样仪器,这些仪器的管子,都连在自己的头上、胸脯上和手腕、脚腕上,他知道,这都是病情很重的人才用的。韩梅她妈临死前,浑身就插满了这些东西。难道自己也不行了?他突然想,其实死了也不是啥坏事,就这样死了,也许老天爷给他选择的,还是最好的时候最好的死法。

病房里有十几张病床,只住了他,还有一个孩子,那孩子身边总围了有二十几号人,他就是被这些声音吵醒的。有人见他醒来,就都朝这边张望着,一个孩子跑到外面去喊护士阿姨,说病人醒了。护士是和医生一起进来的。医生问了一下他的感觉,他说:“还行。”但嘴里特别干,嘴唇打不开,说的话,医生可能没听见,又问了第二次,他就使劲把那两个字又说了一遍。医生说他“二”得很,肛门都化脓这长时间了,不好好治疗,还问家里怎么没来人,他轻轻摇了摇头。医生说,饿了可以喝点稀饭啥的。他也没摇头,也没点头,不知稀饭从哪里来。饿倒是真的有点饿了。

围坐在那孩子身边的一位老人,问医生,能不能让病人喝点鸡汤?医生问放没放辣椒、葱姜啥的,老人说没有,医生说可以。那老人就把鸡汤端到他身边来了,他还以为人家是问自己的孩子能不能喝呢。老人说:“你把这钵鸡汤喝了吧,我孙子昨晚放炮,把手炸了,给他熬些鸡汤还不喝,只闹着要吃肯德基呢,你说这孩子,唉。”他觉得不好意思,直摇头说不喝,但老人还是把鸡汤端到他床头,用勺子给他喂了起来。一边喂,一边也是问家里咋没来人,还问他是哪里人,他都没好回答,但再喂的时候,他眼角的泪水就滚下来了,老人也就不再问了,只一个劲地给他喂,他就把一钵鸡汤喝完了。

那一家人,看他把鸡汤连鸡肉吃完了,还都挺高兴的,反倒把他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从他们的相互称呼中,他听出,这里面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还有舅舅姥姥的,反正能来的亲戚都来了,都围绕着孩子在这里过年了。那种温馨、和睦、团圆的气氛,让他又想到了素芬、韩梅和菊花,甚至还有死去的第二个女人赵兰香、跑得无影无踪的第一个媳妇田苗。

这个家,怎么就过得散架成这样了呢?他记得他爸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呢,刁顺子到底是做了啥坏事,要道这样的报应,几乎所有人都离自己而去了呢?躺在病床上,他又给素芬和韩梅拨了好多次电话,希望有一次是侥幸能通的,可那两部手机,就跟舞台上散了戏的大幕一样,直到人尽灯灭,似乎都再不会打开了。

他勉强住到正月初五下午,打完吊瓶,到底还是不顾医生护士劝阻,悄悄出去给人拜年去了。有一个人,每年正月初一,雷打不动都是要去看的,那就是他的小学老师,他都看了快三十年了。

老师姓朱,就住在端履门里文庙背后的一个窄巷子里,西京城最有名的碑林博物馆的后门,就对着老师家的窗户。离老师家不远,还有一个叫下马陵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董仲舒墓园,是老师经常去的地方,有好几年他去拜年,师娘都说老师到墓园走路去了。老师无儿无女,有人说是师娘的原因,师娘前年也走了,家里就剩下老师一个人了。

老师家的门很窄,但门上年年都会贴上老师亲手写的对联,自前年师娘走后,这对联就再没贴了,别人家门口都贴了大红联,挂了大红灯笼,老师家门口,就显得特别的冷清凄凉。

老师家的木板门是虚掩着的,别人家都换铁门了,但老师依然坚持着这个老木门,他都帮着修几回了,木门背后的几道铁条,还都是他用螺丝卯上去的。

这是一间半老房子,老师说,自打他记事起,就住这儿了。住在他家隔壁邻舍的,这些年都“腾笼换鸟”出去住上了大房,但他始终舍不得这个地方,因为他的那个小鸽子楼上,刚好能看见碑林里的一切,他喜欢这种感觉,他时常就是在那个鸽子楼上,读书写字的。

他一进门,老师就知道是谁来了:“顺子。”

老师是在鸽子楼上搭腔的。

“老师,学生给你拜年,都来晚了。”顺子说着,就顺着木楼梯上楼了。木楼梯也不稳当,中间有一块横板都掉了。

顺子爬上小楼的时候,老师正卧在床上看书。小楼大概有四五平方米左右,刚好能放一张窄窄的书桌,书桌旁放了一张床,床里边摞着一摞又一摞的书,老师瘦弱的身体,刚够在这些书边躺下来。

老师大概有好久没有理发了,头发是用指头梳理过的那种自然状态,粗粗的发丝,翘起来的地方,都很坚硬,硬得好像刚刚切断的钢丝,虽然是七十三岁的年纪了,但并没有谢顶,只是花白得逐渐难以找见那些青丝了。老师宽额,方脸,大下巴,厚嘴唇,总之,一切看上去,都是周周正正的样子。

老师见他上来,就坐了起来。

他急忙说:“老师,你躺你的。”

老师说:“都躺一天了,也该起来坐坐了。”

顺子把给老师拜年的几样礼物,放在了书桌上。那是老四样:德懋功水晶饼,老铁家腊牛肉,坊上油焖花生米,还有一瓶老红西凤,都是老师特别爱的几样东西。几十年前,他就给老师送的这几样,从几块钱,到几十块钱,再到现在的一百多块钱,反正每次送来,师娘都要还点礼,总是不让空手回去的。

顺子还是先检讨,说初一不该没来,老师就问,是有啥事吧?顺子就一五一十地,把家里发生的事,给老师说了。过去第一个老婆跑了,他是告诉过老师和师娘的,娶第二个老婆,也是跟老师和师娘商量过的,第二个老婆死,老师和师娘还去殡仪馆送葬了。娶素芬,确实没跟老师说过,那时师娘刚走没几个月,他觉得不好跟老师说这事,现在素芬走了,才跟老师说,都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师。

老师听他说完家里的这些事后,轻轻叹了口气说:“慢慢往前磨吧,有啥办法,好在你总是没亏过人的。来,我们喝两口。”

过去每次来拜年,师娘总是要炒两个菜,让他们喝一顿酒的,前年师娘走了,去年来拜年就没喝。顺子说:“真想陪老师喝两盅,可我……都不好意思说,痔疮犯了,还打吊针着的……”

“那就不要喝了,身体要紧。”

“不,老师,我看你喝。”顺子说着,就把自己拿来的腊牛肉、油焖花生米和红西凤打开,老师说,把德懋功水晶饼也打开,他一直都喜欢吃这个,这是西京城最老最传统的食品了。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吃这些东西了,但他和老师都还特别喜欢。顺子记得他上小学时,第一次到老师家,师娘就给他发了一个水晶饼,吃得他香的,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水晶饼的样子,是掉了半圈酥皮的,而那酥皮就掉在盒子里,师娘再没舍得给他们往出拿,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酥皮和剩下的点心包了起来,并用一根纸绳子,捆了又扎的。

老师没有先吃腊牛肉,花生米,而是先拿起一个水晶饼吃了起来,老师说:“这个你能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