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剧场,朝池子一坐,看装台人都这样卖力,攒劲,那乱糟糟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了一些。
一直在太平门外抽烟的寇铁,听说瞿团来了,就急忙掐灭烟头,走了进来。寇铁还是先汇报难度,说这个戏一共要用四十三道吊杆,可剧场满打满算,只有三十五道,并且还有两道坏得不能用。他唠叨说,没想到堂堂首都,还有这么差劲的剧场。他还是埋怨办公室人不懂业务,弄下这破舞台,就没法收拾。说吊杆竟然还是手动的,有七道景不能往上挂。瞿团一句话也没说,只问顺子在哪里。有人就冲面光槽喊了一声:“顺子,你瞿伯叫你。”
把一台子累得没了兴致的人都惹笑了。
没过一会儿,顺子就来了。他已经没有穿那件蓝布大褂了,只穿着一条短裤,汗水是从身上所有能产生的折痕、沟壑中,油润润地往下滚淌的。他的双腿,平常本来就往后拖拉着,这阵儿,拖拉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人在他脚后跟上拴了绳,硬朝后拽着的。他见瞿团,还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把光溜溜的胸脯捂了捂,有人就开玩笑说:“刁总,把你的手放开,瞿团不关心你的瘪奶。”
连瞿团都惹得刺啦笑了一下。
顺子走到瞿团面前,瞿团发现,顺子连头发都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把满脸灰尘,冲洗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再近距离看,他脸上、胳膊上、胸口上、腿上,到处都划着细小的血口子,一个脚指头,还用一些卫生纸缠着,血迹已渗到外边了。瞿团问咋了,顺子很轻松地说:“一个指甲盖,刚上楼时,给踢翻起来了。”瞿团心里咯噔一下,就问要紧不,顺子还是很轻松地说:“没事,就一个指甲盖翻了,我压下去绑着哩。”瞿团要看,顺子没让,一再说没事。
瞿团就问顺子,还有七道景吊不上去,怎么解决?顺子这回没有看寇铁,真不把他当回事,也就那么回事了。他觉得瞿团这次给自己的信任,是太大太大了,他必须替瞿团把一切困难都解决掉。他想,士为知己者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他说:“瞿团,你放心,那七道景,我已经都想好了,等灯光全部到位后,我和大吊专门来解决,一道都不会少的,这是全国打擂台呢,我懂的。你老休息去吧,明早十点半,一准给你交舞台。”
寇铁还是插了句话:“刁顺子,你可不敢这阵儿只图嘴快活,死表现噢,明早十点半交不了台,看靳导不把你的老皮揭了。”
顺子还是压着火,一句话没接。
瞿团说:“都不说了,就按顺子的意见办吧。”
寇铁一脸怪相地看了一眼顺子,顺子急忙把脸转向一边,他到底还是缺了一点看寇铁笑话的勇气。瞿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坚定地支持自己,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叫啥子责任重于泰山的词。
那个踢翻了指甲盖的脚趾,肿痛得有些挨不得地,挨不得,他还是坚定地踩下去了。舞台天桥上最热最闷最危险,他就在那个最危险的地方悬挂着。
瞿团没有离开舞台,他觉得这阵儿坐在这里,比回到宾馆心里舒坦。其实每遇重大演出,他都是要在舞台上熬更守夜的,这几年老了些,熬夜觉得体力不支了,所以也就熬得少了。但今晚,无论如何是得陪大家一起熬的。加之他也不想回宾馆去闷着,不管明晚演得成演不成,台都是要先装起来的。搞了这么多年戏,参加了这么多年汇演、调演,他清楚,台装得好不好,到位不到位,几乎成了演出成功与否的死穴。有时一个小事故,就把一台戏给砸了。人家说你呈现不完整,任戏再好也白搭。
有瞿团坐镇,连寇铁都顺溜了许多,顺子和大吊的许多想法,很自然就得到了落实。三十三道有用的吊杆,硬是绑上去了四十三道景,顺子和大吊用各种办法,智慧地解决了景的错换、升降,尤其是承重问题。连管剧场的人都有些惊讶,顺子的“眼秤”、“手秤”、“头秤”就那么准,他说哪道景有多重,用眼一量,用手一掂,用头一支,几乎斤两不差,这种特殊的技能,让剧场管理人员大开了眼界。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对舞台装置技术如此谙熟的队伍,所有的装台作业过程,都有了艺术创造的含量。只见安一排顶光,从灯具布位,到上螺丝,到布线、插线,再到平衡灯头,完全是机器一般的流水线作业速度与水平,但又分明是人在用手操作。尤其是高空作业,几乎跟杂技演员一样升降翻转自如,但却不用任何安全保护措施,难怪有人老喊猴子猴子的。当他们知道,这并不是剧团的专业舞美队,而是一群长年以装台为生的普通农民工时,他们就更是表示出了一种特别的优待,他们甚至破例,让这支队伍在吊杆上进行了许多违规探索,硬是让极其简陋的设备,在最短的时间,既安全又满负荷地超常运转起来。连寇铁也不得不暗暗承认:狗日的顺子这一伙,装台都快装成精了。
到上午十点半的时候,装台组准时把已装好的舞台,交到了靳导手中。
顺子还专门到靳导面前汇报了几句说:“靳导,没误事吧。你想,人家瞿团亲自坐镇,还能误了您靳导的事嘛!不过这狗日的台子确实难装,是我一辈子装得最难的一个台子。好在领导重视,瞿团整整熬了一夜,这领导一重视,啥事就都好办了,咱们干就是了。”他本来是想表扬表扬自己的,结果,一搭话,就又把领导歌颂上了。没办法,就这毛病,好像还不容易改。好在歌颂的不是狗日的寇铁,而是瞿团,他情愿。
靳导当时正忙着跟瞿团商量两个主演的事,只哦哦地应付了两声。他就有些尴尬地退到后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