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紫衣见两人相谈许久,忍不住出言发问,谈论起了刚才被他轻描淡写带过的事物。
“黑眚,我焉能不认识?那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守尸鬼,也难为严姑娘你们能撑到现在。”
江闻面色诡异地看着海天之际,高祖斩蛇白玉剑紧握在手中,眼里精芒熠熠,却连一丝视线都不敢转移,袁紫衣也盯着江闻,等着他更详细的介绍。
良久之后,江闻沧浪一声收剑入鞘,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列子》谓南海之底有归墟,归墟之间飘流五山,其后龙伯钓鳌,更有大椿鲲鹏,世岂知有此物哉?不过是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
“听不懂。”
见袁紫衣老老实实地说道,江闻才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
“你们说,人类原本哪能知道这些呢?还不是靠上古的大禹走过那里,亲眼看到了,伯益听说了它们于是给他们命名,夷坚又听说了这些故事把它们写了下来,如此代代流传,才能知晓这些存在那万分之一的真貌……”
天下岂有生而知之者?
就算是天降圣人,也得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认识这个世界,曾经对明清江湖茫然无知的江闻,也是在某些契机的引领之下,才慢慢掀开这个真实世界令人惊骇的一角。
而黑眚的存在,就是江闻对夷希之物存在探寻的肇始,当史书中言之不详的东西,出现在江闻持之以恒的探索追寻中,哪怕是幽海中展露的一鳞半爪,都能让他在午夜梦回中愕然惊醒。
“二位姑娘,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可能会有些惊世骇俗。我早该猜到武夷山上有东西盯上你们了,早点准备总是好的。”
江闻背对着她们眺望海天,良久才幽幽说着,“你们如今既然目睹了黑眚,今后这些东西或许就会像纠缠我一样,在山重水复之间与你们不断遭遇,追逐扑咬在你们的身后。”
江闻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可严咏春和袁紫衣却突然察觉到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息,就像是尘封千年的书肆被重新开启,知识的磅礴与尘土的晦涩扑面而来,化成一道滚滚弥漫的洪流。
“我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如果你们还是小孩子,那就大概是安安稳稳地睡着,忽然睁眼一看,床边‘坐着’一团朦胧的气体,犹如戏台上阴森的青衣正等候着你们惊悸的呼喊。”
“所以你们做好准备,知道这些常人根本不应当听闻的知识了吗……”
…………
武夷山之阳在唐时起就多书肆,宋、元、明刻书业更是极盛,世称“建本”,市面上流传的书籍,基本都能在这里找到,堪称雕版刊印的胜地,故而元化子在道观积攒下了无数典籍孤本,最后都便宜了借住观中、百无聊赖的江闻。
方才说过“夷坚作志”的典故,江闻最喜欢的就是这些狐妖尸鬼的杂谈,其中就有宋人洪迈写下了数卷《夷坚志》,其中记满怪诞不经的神怪之说,而金人元好问借此名义继续记载,《续夷坚志》也随后诞生,之后历代都有人集合成册。
就跟追着连载一样,江闻百无聊赖地翻看夷坚志的系列文集,而江闻第一次见到黑眚的记载,就在某本市面上很是流行的夷坚续志,那本碧山精舍版的《湖海新闻夷坚续志》中。
这本书不题撰人姓氏,沿用了《夷坚志》的口吻写就,卷一开篇即书“大元昌运,国朝肇造区宇,奄有四方”,为元人语气,很有可能是元代某人的续貂之作,而上面没头没尾地写着一件怪事。
“大观间,渐昼见。政和元年以后,大作,每得人语声则出。先若列屋摧倒之声,其形厪丈余,仿佛如龟,金眼,行动硁硁有声。黑气蒙之,不大了了,气之所及,腥雨四洒,兵刃皆不能施。”
这段故事很短小,夹杂在该书警戒报应、神仙精怪、物异梦兆诸多之间,并不能够引人注目,说的是徽宗时期宫里的黑气传闻,更像是一则时代久远的禁闱传闻,看上去不过是深宫寂寞女子和心理阴暗的宦官们编造出来,借以排遣无聊的故事。
然而此事并非孤例,随着江闻陆陆续续的翻书,很快就从字里行间找到了更多类似诡异痕迹的真身。
正史《宋史·五行志》就记载,宋神宗元丰末年,皇上寝殿的檐角出现了黑眚,目击者甚众,不久后,神宗晏驾归天;接下来的元符末年,黑眚再度出现,仿佛某种征兆似的,宋哲宗也随之驾崩了。
从宋代记载来看,这种名为黑眚的存在就这样在宋宫时隐时现,盘踞四十年之久,一直到宣和末年才彻底消失。而恰巧是对黑眚习以为常的宋徽宗时期,靖康二年女真铁骑将大宋皇城劫掠一空,宋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沦为阶下囚,北宋旋为金国殄灭。
这则后来看到的信息,无形中印证了宫闱秘闻中的一件怪事,这让江闻有些疑惑,不自觉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更有一种属于武者的冥冥直觉在指引,催促着他要继续探究。
就这样,江闻在惶恐不安中凭借着察觉到的线索,和冥冥之中一样一点灵悟,开始了连篇累牍的穷追不舍,从那天起夜以继日地搜寻着世界背后存在的线索。
果然他很快发现,就在在北宋皇宫中出现黑眚期间,距离都城汴京三百里外的洛阳城,也发生了黑色异物将小儿剺割伤亡的事件,怪状与黑眚十分相似。
《宋史》记录道,宋徽宗宣和二年春夏之际,洛阳有物黑色如人形,没有脸孔,常常出入人家吞食小儿。此时洛阳城一片恐慌,当时虽值炎热的盛暑,家家户户竟不敢开门通风,生怕为此物潜入。
文献断断续续,黑眚的妖影笼罩洛阳竟长达五年之久,直到宣和七年,仍有幼童为黑色不明妖物所杀,并且留下了一段令人十分骇然的记载。
【宣和七年,西洛市中忽有黑兽,夜出昼隐。一民夜坐檐下,正见兽入其家,挥杖痛击之,声绝而仆,取烛视之,乃幼女卧于地已死,如是者不一。明年,洛阳为金虏所陷。】
从开门见到黑兽,到挥杖痛击仆地,再到幼女卧底死去,这一连串的动作书中描述得非常细腻连贯,江闻甚至怀疑是作者从洛阳衙门的人命案宗里,原封不动地直接摘取出来的。
人类最古老的而最强烈的情绪是恐惧,最古老而最强烈的恐惧则是未知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乘坐着文字化作的小舟,穿透了茫茫的时间长河,缓缓来到了江闻的面前。
恍惚间,江闻甚至能看见起千百年前的某个夏日,那个坐在屋檐下乘凉的平民。
他忽然听见屋外叫嚣沸扬起某种“怪物”的踪迹正在逼近,就在此时,他眼中寻常平静的生活,忽然透露出一丝虚假,仿佛是自欺欺人般的一叶障目,有种烦躁让他坐立不安。
手杖就在脚边,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某种未知的力量就这样从传说故事中走出,真真实实出现在他身边,紧挨着只剩一墙之隔。
坊间信誓旦旦流传着吞噬生命的故事,让他的呼吸心跳开始紊乱,眼中清明终于如泡影碎开,蒸发在嫉妒升温的呼吸中。
那一刻,他的恐惧如岩浆般沸腾,然后瞬间将达到顶点,依靠颤动不定的瞳孔捕捉每一处可疑的地方,最后他终于握住了冰冷的手杖,如行尸走肉般地走进屋里,来到天真玩耍的小女儿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