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怀疑,这位勇斗入户黑兽的平民挥杖亲手格毙的东西,本来就是他在家中玩耍女儿,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于他忽然间的恐惧与幻觉,都源自于夷怪黑眚那离奇怪异的影响!
他慢慢发现,黑眚的出现常常伴随着重大天灾人祸,故而在对于“异象”特别敏感的时代,这样的征应规律很容易引起观察者的注意,继而录入各地章表、笔记、方志和历书,影响力得以不断扩大,也给江闻留下线索。
于是他的注意力,便再次集中在了几个笃信命运预言的时代里。《说文解字》对「眚」字的注解之一是「目病生翳」,也就是眼睛里长了异物,以致于看不清东西,可盲目的何止是眼睛。
这种解释对于黑眚之「眚」同样适用,说到底两千年来,没有人能看清黑眚的确切面目,但黑眚在史籍的存在却是清晰可见的,更极有可能曾经一度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譬如在前明的宪宗时期,黑眚不但曾经出现,还一度成为震惊朝堂的政治事件。
成化十二年(1476)七月九日,京城开始传出妖眚闹事,引得人人自危,夜不能寐,随后闹到连朝会大典上都出现诡状。
那天早朝之时,先是黑影铺天盖地而来,随后的东班文官队列中突然传出盔甲撞击之声,甲叶碰撞清晰无比,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在杀气腾腾地整装行进,庄严的华盖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要知道自古私藏铠甲是死罪,而早朝的文官队伍里,更不会有内穿甲胄的情况出现,奉天门侍卫持刀赶来都惊哗不已,文武百官乱作一团,唯有明宪宗假装镇定地喝止群臣,等到了黑眚消失不见,可其实他内心已经惊惧异常,若非太监怀恩搀扶,几乎都要站不起来了!
成化十二年的这次黑眚事件使得整个京城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诡异黑影让京城从上到下人心惶惶,惊骇不安的京城居民四散奔逃,乃至于流传祀奉起了一些名讳都不曾见诸记载的神明。
明宪宗不放心于此事,遂命宫中太监汪直彻查黑眚事件。
汪直发现宫中道士李子龙经常会跑到万岁山等附近查看,便断定李子龙有可能要刺杀皇帝。他“不负”皇帝厚望,查出了江湖方士李子龙勾结宫中太监韦舍,私自进入大内操纵黑眚的“阴谋”,随之将二人诛杀。
再往后,安全感匮乏的明宪宗夜夜噩梦,总觉得殿宇之间环绕着什么晦暗的东西,于是他决定继续支持太监们调查,调查范围也一再扩大,从最初的灵异现象,到后来臣民间一切可疑迹象,至乎斗殴詈骂,争鸡纵犬的琐事,都纳入了伺察之列。
次年,也就是成化十三年年初,明宪宗干脆以这批太监为班底,于东厂和锦衣卫之外增设新的特务机构,专一刺探臣民隐私。该机构逾越律法,屡兴大狱,无数朝廷要员遭到罗织陷构,朝纲为之紊乱,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西厂」。不知不觉之中,这种黑色的妖物,已经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
因查找到线索而一身冷汗的江闻继续搜寻,从单纯的灵异怪谈中抽出,继续关注起了政治事件,这才又把目光聚焦到了宋真宗天禧二年的帽妖事件。
早于徽宗时起的妖异频生,几十年前那一夜的沸腾叫嚣,集体恐惧的种子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深深根植在了汴梁城万千黎民的心中。
而从疯山怖海现世的那天起,城中平民聚族环坐,叫噪达曙的无奈行为,就成了人们在恐惧面前最后的苍白无力抗争,更不要说六扇门招募而来,因为此事惨死的一百二十七名各派武林人士,他们是如何沉沦在当夜绝望恐惧的疯狂追逐之中……
可江闻继续往上追溯,不知不觉还发现了许多堪称可疑的描述,也将事情和黑眚隐隐联系在了一起,江闻不由得继续思索,这么离奇诡异的东西不可能毫无征兆地出现,更不可能毫无痕迹地流传于世。
事物的研究总是从具体到抽象,江闻也继续超脱时代自身的载体,把精力投入某种概念上的研究之中,他认为或许翻阅更多的史籍,就能从的黑眚定义的线索中,找到黑眚出现的根源。
感谢书同文车同轨,要说记载着一切信息最稳定守序的凭据,或许还是汉典辞海之中,人们对“眚”字认识的鲜明变化。
江闻查到“眚”字初见于先秦时代,《春秋左传正义》记:“非日月之眚不鼓(鲁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669年)”。这是说除非发生“日蚀”一类的特异天象,一般情况下不能击鼓。在这里,眚似乎只是一种异常天文现象,对此吴国杜预校注古书时也在下面注着,“眚,犹灾也,月侵日为眚”。
可到了汉代五行家解释古代因五行而生的灾祸时,明确提到由「木之气」而生的「青眚」、由「金之气」而生的「白眚」、由「土之气」而生的「黄眚」、由「火之气」而生的「赤眚」、还有由「水之气」而生的「黑眚」。
然而在具体的描述中,《汉书·五行志》就只记载了:“厥罚恒寒,厥极贫,时则有黑眚、黑祥”的说法,此时只提到黑眚,剩下的几种颜色要到南北朝时代,才有了“白眚”“青眚”“黄眚”和“赤眚”的明确记载,都是类似黑眚的奇怪迷雾气团。
这显然黑眚的诞生要早已另外几样,而汉代五行家的说法,大概率参杂了最爱仿古造假的魏晋人士的加工。
这时候从时间线索来看,江闻把黑眚最早的出现时间,基本确定于两汉之间——因为在东汉时期明确有所记载,可能是史官基于对宫廷淫秽的憎恶,让“眚”首次以一种怨毒之气的化身出现,此时也恰好是个笃信命运预言的时代。
这怪异的时间线让江闻开始怀疑,黑眚的诞生可能远没有牠的同类那样悠久,《汉书》最终成于东汉班固之手,时间定格在东汉初年,因此黑眚的诞生时间,极可能就该被锁定在西汉末年到东汉初这段符异频出的时代。
至少东汉桓灵帝时期刘瑜的奏章已经自然而然地用上“妖眚”一词,毫不担心皇帝会看不懂。当时居高职、德才超群的刘瑜给桓帝上了一篇陈事奏章,文中写道:“及常侍、黄门(皆为宦官),亦广妻娶。怨毒之气,结成妖眚。”
此时黑眚对应的记录,最清晰可证的是在汉代史书《东观汉记》中,灵帝光和元年(178年)六月丁丑,有黑气“堕所御温德殿庭中,如车盖隆起,奋迅五色,有头,体长十余丈,形貌似龙”。
按理说在遍布谶纬祥异的两汉之间,类似黑眚的故事不怎么出众,毕竟天人感应之说盛行于世,一切妖祥休咎都可以归诸于天子过错,因而这个说法并不存在出格犯忌讳的嫌疑。
吊诡之处在于一个细节。
那是在桓帝死后,灵帝即位,大将军窦武与刘瑜等共同策划诛杀宦官,行动失败两人被杀。可面对当初政敌的落败,宦官偏偏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却一口咬定他所说研究的皆是“讹言妖论”,莫名其妙地要求把刘瑜的著作通通烧掉,不留一丝痕迹于世上。
而更让江闻无法忽视的是,在经历了武夷山架壑升仙宴,知晓了汉哀帝元寿年间离奇诡怪的行西王母筹事件原委后,江闻已经无法自抑地要将夷怪黑眚出现的契机,联系在某个蜕化成玉中胚卵、眉睫却尤能盈动的天子身上。
这里面太多相似,太多巧合了。
和帽妖、黑眚事件一样,汉哀帝时期的行西王母筹事件,有着同样的击鼓号呼、相对惊恐,有着同样的通宵聚坐、秉烛达旦,也有着同样的无故自惊、城中大乱,太多太多线索都指向同一处,不同的只有当初“博弈歌舞”的狂热,后来只剩下“持筹相惊”的惶恐。
这就仿佛去芜存菁般,人们已经剥除了一切的臆想、祈愿、哀祷、燔祭,只留下对某个不化磐石般的存在那赤裸到亘古不化的永恒恶意,彻彻底底的忌惮畏惧……
江闻甚至隐隐猜测,或许十常侍胆战心惊地想要毁灭刘瑜的著作的起因,就是因为在黑眚这个存在面前,他们已经从汉宫府库中隐秘流传的晦涩典籍里,知道了一些本不应该他们知道的事情,而当时记载着这些事情的简书,很可能就出自于当初汉哀帝宫中太监们,那颤抖战栗的持刀之手、仓惶之心的镌刻!
就这样细细翻看史料,江闻才赫然发现从汉代直到如今的明清之际,黑眚的阴影似乎笼罩了中华文明将近两千年的历史。北到河北,南到广东,下至民间,上至宫廷,无数人因为遭遇这神秘的气团而离奇丧命,更有无数人曾切身感受过如明宪宗那惊悚欲绝的惧怖。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但如今躲进南海古庙确实是村民对抗恐惧的最好方式,停尸七日等村民心中的郁结散尽,也是化解惧怖的有效办法。”
江闻没有转头过,他并不在意两位姑娘如今是何表情。今天当作自言自语也无不可,就像他并不打算告诉严咏春和袁紫衣,像黑眚这样的存在,已经是诸多夷怪希祇中最最无害的一类了。
“我看布下神人守户的那人很清楚,村民不是怕鬼怕僵,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唯独是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的尸体,能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经过去,也没有死者会回来复仇索命。”
“所以我们可以回去了,告诉他们怨气已散,告诉他们守尸鬼已经不见了踪影,去告诉他们章丘岗村也罢、扶胥村也好,以前想要逃避忘却的东西,都可以彻彻底底地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