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洪波迷旧国

骆霜儿肯定万分地点了点头:“我爹告诉我,唐人定是用某个东西作为镇物定住了海眼,顺势才镇压住了蛟鬼,南海古庙巍峨屹立至今不倒,也是靠着这底下的东西。”

江闻更加好奇地看向骆霜儿,却发现这少女的脸庞清冷异常,因被冷水浸泡过而有些苍白,看上去好似没有常人的七情六欲的木偶。

“话说回来,镇物真的有用吗?那块墨龙碑该不会失效吧?”

江闻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镇物这东西大到城池宝塔、小到石头钉子都能充当,顾名思义就是镇邪之物。古人为了获得内心安宁,故而在生活中经常使用经书、灵兽、牙角以及桃木等作为镇物,反映出的还是趋吉避害的一种心理暗示作用。

因此即便江闻已经用刻着武夷真形图的石头,镇压过了武夷山脉底下的桀粢,却仍旧对其中的原理不甚了解,更难以想象这会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可以拿来对付水底的夷希之物。

骆霜儿淡淡瞥了江闻一眼,手上挖地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有慢下来,三两下就已经突破土壤层,从底下掏出了一大堆宛如烂泥的东西。

“惟金克木蛟龙藏,惟土质水龟蛇降,出自五行相生相克,而自古以铁犀铜牛镇水也层出不穷,更不用说家宅中常以符剑对付缢鬼僵尸,难道江掌门这也不信吗?”

江闻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也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这东西就怕有概率上的偏差,做不到万无一失。譬如骆姑娘你肩负重任来到这里,可不能马失前蹄呀………”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却发现骆霜儿挖掘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正费劲地伸长手臂,想从基坑里拉扯出什么沉重的东西来,却一直因为身材娇小而无法用上劲。

“骆姑娘,让我来吧。”

江闻主动说道,随后探出手臂在令人头皮发麻的泥坑里搅动起来,难度不大却格外泥泞,触手只觉得一股直透心底的寒意涌现,头皮也开始发麻,仿佛手指所触及到的不是寻常泥土,而是某种恐怖生物腥膻黏腻的涎液。

很快,江闻的手指就碰到了一块触感致密的东西,指甲划过犹如凝玉温婉,可再一触摸,却又感觉表面坑坑洼洼,并非是玉石的柔和温润。

这东西的形状有些诡异,反复确认之后江闻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靠着一个发劲,终于从泥坑底下拽出了一根粗大无比的硅化骨头。

“这……究竟是什么骨头?”

江闻惊讶万分,一根骨头就有江闻一条腿长,从来没见过谁身上能长出这么粗大的骨骼,但从形状特征来看,分明是源自于人身上的骨头!

泥坑中不断有骨头被他挖掘出来,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把老村长吓得够呛,还以为这是哪朝哪代的死人被挖了出来,可随着他们慢慢拼凑,发现这是一具只有下半身的类人骨架,既无衣物也无毛发,可哪怕此时仅存半具,身高也足有两米,怪异骨节更是粗大无比,里里外外都已经散发着玉石般的光泽,仿佛万千时光打磨出的宝物。

骆霜儿顾不上洗手,就紧盯着这具硕大惊人的尸骨,缓缓开口道:“爹爹猜测冯盎将白猿的尸体,镇压在了南海古庙之下,没想到传说竟然是真的……”

骆霜儿告诉江闻,骆元通这些年调查南海古庙建造者的事情,已经掌握了很多线索,而这些线索无不指向隋唐时期的越国公冯盎。

如今的尚可喜自视甚高,但他在岭南的根基仍旧浅薄,即便苦苦经营了十年的时间,也尚未能彻底掌握这座广州府蕴藏的秘密。而冯盎祖上虽然是胡人南下,可冯盎的父亲高凉太守冯宝,早早就娶了冼英冼夫人为妻。

冼夫人身为高凉郡主,同时还是俚人(壮族先民分支)首领,她的家族在秦汉时期至南北朝时期已世为南越俚人首领,统领着南越俚人部落,而梁朝时的冼夫人,就年纪轻轻就世袭当了大首领。

骆元通一直在猜测这里是冯盎所建,而建庙的原因里,必然少不了岭南俚人土著间对于蛟鬼的深刻知识,依靠某个恰逢其会的时机,才能将搅扰三江、祸乱沸海的蛟鬼镇压千年之久!

“骆姑娘你说了这么多,难不成你们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对方到底知道了什么?”

江闻一下就听出了这是空对空的猜测,就是那种知道对方可能有底牌,却不知道底牌是什么的游戏。若非骆元通也是一名挥犀客,江闻对他的职业素养也比较信赖,否则早就对这种无聊举动嗤之以鼻了。

“嗯,爹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这座南海古庙的风水形势极佳,如果要镇压蛟鬼,就必须借助三江汇聚的金剪之势,才能彻底斩断水底恶蛟。”

骆霜儿依旧回答的很淡然,这让江闻总觉得她的脑袋瓜里,是不是缺了关于紧张或者尴尬的神经,故而才会对一切都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又或者这是骆元通培养下一代挥犀客的办法,觉得首要任务是根除对方过于繁杂的情绪?

江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了状似呆傻的小石头一眼,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这孩子,说不定真能接班?

“江掌门,爹爹曾经在古籍上找到蛛丝马迹,因此才猜出庙底下可能镇压着的是白猿尸骨,而此物最初现世,就是在陈朝广州刺史欧阳纥的手上。”

骆霜儿间隔片刻又说道,“陈朝初年,广州刺史欧阳纥曾上呈汉伏波将军马援兵器以示忠心,不知为何突然野心膨胀,谋生出了要自立一方的想法,并且胁迫冼夫人一起作乱。”

“那时候的冼夫人统领百越,随即联合陈朝将领章昭达,于一夜之间就杀入城中平息了动乱。随后陈朝册封冼夫人为中郎将、石龙太夫人,为刺史级别。这半具白猿尸骨也很可能就是在那时,辗转来到冯冼两家手中的。”

又是突然的野心膨胀,又是突然的旦夕而平,江闻已经察觉到这些围绕这广州城发展的故事里,似乎总少不了这些令人费解的野心家,难道欧阳纥也曾经掌握过骆府底下的密道?而冼夫人靠着另一条密道反制住了对方?

况且在江闻眼中,像这种死后骨骼能够迅速硅化的存在,显然不是寻常事物能够做到的,这具遗体中的有机被分解、置换,坚硬的部分如外壳、骨头、树木枝干等与周围的沉积物一起在淤泥中被钙化,不知为何似乎又难免要跟夷希之物扯上某种关系。

“骆姑娘,骆老前辈的所说的‘古籍’,该不会是那本《补题江总白猿传》吧?”

察觉欧阳纥、白猿这两个关键词,江闻瞬间就联想到了他当初曾和白莲教夜谈的“赣巨人”“山都”传说,白莲教当初想必也是调查过关于这些神秘事物的消息,才会了如指掌地想与自己详谈。

而欧阳纥是谁?是大书法家欧阳询的父亲,骆元通所指的分明也是白猿化而为人盗取美妇,致使欧阳询貌如猿猴的传说!

但这一次,骆元通将江湖人独有的豪迈用在了正确的位置,没有被其中文人墨客惯用的恩怨曲折所迷惑,只认准了时任蔺钦手下别将的欧阳纥,曾率军攻城略地到了长乐(在今桂林一带),在平定了各洞俚人后,开始对藏入崇山峻岭的残敌进行清剿。

种种迹象表明,欧阳纥在大山深处似乎真的遭遇过什么离奇诡谲的事情——那么当初同样征讨过此地的伏波将军马援,是否也曾有过出奇恐怖的遭遇呢?

对于这件事,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中也曾提到的事情,足以看作是《白猿传》和眼前事情的补充——“静江府叠彩岩下,昔日有猴,寿数千年,有神力变化,不可得制,多窃美妇人,欧阳都护之妻亦与焉。欧阳设方略杀之,取妻以归,余夫人悉为尼。猴骨葬洞中,犹能为妖,向城北民居,每人至必飞石,惟欧阳姓人来则寂然。”

这白猿竟然连骨头都能为妖,足以骇人听闻。江闻注视着平静无奇的巨大骨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审视眼前的事物,心中却总有一丝丝化解不开的疑惑。

“骆姑娘,白猿之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表,我们就说这具尸骨,难道真的有神力,竟然能够镇压住水底的蛟鬼?”

江闻在想,若这世上真有以夷希制夷希的办法,或许自己也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但骆霜儿这次没有再回答江闻,只是带着几段力所能及的枯骨,兀自地走出了大殿。

那一瞬间,江闻擦了擦眼睛,发觉骆霜儿的背影再次变化,似乎忽然彻底消褪了属于凡人的臃肿,却也没有属于神仙的缥缈,步履间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前行,迥异于武学和舞蹈的模样,缓缓漫步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