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骇浪如水面遭遇擂鼓声声,一波又一波持续地从天边急奔来,水势浩浩汤汤不见断绝,犹如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岸上的三江合流之水只如残兵孤军徒劳奋战,终究也抵不住源自沸海深处的无穷波涛。
淡水与海水交汇的一线就是兵锋所交的战场,惨烈厮杀在一处宛如白丝银练,将战场大剌剌地横亘在江天海浪之间,又因为江水的逐渐式微,败相终显,这条分明无比的界线正缓缓向陆岸移动,映衬着海天深处的诡异铜船身上的似血残霞,心中唯有苍生疾苦的切腹之念。
江闻之所以能看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正站在岸渚的高处眺望,此处被称为浴日亭,本就在扶胥镇南海神庙之右,由于有小丘屹立高出,浴日亭独冠其巅,前瞰大海时茫然无际,迎着海风只觉得呼吸都为之一窒。
此时眼前的一幕,更是令人神伤于凡人如何有办法与天地之力抗衡,又如何能从茫然无边的大恐怖中脱身。
“贵人,章丘岗下已经被洪波包围,那位姑娘不会有事吧?”
原先不敢踏入南海古庙的疍民见到江闻出现,终于像见到了主心骨一般,忍不住往这里挪动了过来,推举出了一个老者前来问话,“水底的蛟鬼就要上岸了,那位姑娘呆在那里恐怕有性命之忧!”
江闻的思绪被打断,恍然才发觉骆霜儿的身影已经逐渐模糊,只剩山下一点微不可查的渺小背影。
“想来无妨,我也想看看骆家有什么本事,自信可以镇压住蛟鬼。”
他还记得骆元通提到过,蛟鬼因为历朝历代都被反复镇压,不是出现一点疏漏就能走脱,他只要在龙穴重新埋下镇物就能化解灾劫,可骆元通却没说过这尊广利洪圣大王神像底下,会是这么一具怪异绝伦的白猿尸骨。
这样的镇物究竟是如何起作用的?
江闻转头看向了疍户老者,压低声音问道:“应老先生先前提到过你们有入水驱邪之能,如果骆姑娘这次的事有不遂,可还有什么办法补救?”
疍民老者闻言,本就紧张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表情,黝黑粗糙的皮肤带着暗沉变形的纹身刺青,连带嘴角微微抖动,许久才张开嘴露出糟烂的牙齿,点了点头。
“我们有法子救人,只是……”
江闻不再说话,如今疍民被尚可喜的手下扑杀殆尽,果然就如应老道说已经失去掌控能力,就算真是蛟龙后代也无能为力。对方的意思如今也很明显,他们下去可能顺利救到人,但更可能会死。
“蛟鬼要上岸了,我看到了……”
老疍民死盯着海潮喋喋不休,其余的疍户也聚做一团满脸忧虑,身处岸上也谨防着他们口中害人于无形的蛟鬼,江闻却不知道他们所谓的蛟鬼上岸,是不是潮灾的某种迷信说法。
只见那条越来越大的白丝银练,仿佛万条银蟒正从海中游来,让江闻不禁恍惚片刻,联想起了长江流域广为流传的“走蛟”之事——出身四川、重庆一带、住在长江岸边的人,相信一眼就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
如果说蛟鬼上岸是潮灾摧残海岸,那么走蛟入海就是洪水肆虐内陆,两者似乎有某种程度上的共同点。传说蛟龙自带三尺浪,在深山大泽中潜伏修炼千年,等到道行深了,便会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洄游大海,一路上卷动千层巨浪,万吨暴雨,庞大的身躯隐藏在水底河道击碎拦路河堤,可怕的怪力肆意毁坏沿途建筑,所到之处便是万丈的洪水泛滥。
在这些经不住细考的传闻中,往往都是些原本很正常的水流,忽然间就卷起了惊涛骇浪,紧接着坚固无比的河堤大坝,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从底部摧毁,随后四处洪水肆虐无状,良田千亩淹没殆尽,期间还会有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伴随清晰可闻的龙吟或牛哞声响彻。
这些都是很离奇诡谲、很难详细解释的事情,故而许多老一辈住在江河岸边的人往往相信,长江之所以发大洪水,就是潜伏在水底的大龙兴风作浪。
这类传说究其根源,无非是南方一些地区原本坚固的河堤大坝,无缘故地突然间坍塌崩垮。后在某些神智恍惚的目击者添油加醋描述后,事情才因众说纷纭,逐渐离奇诡异到了极点。
但这些本来不过是乡野间荒诞不经的传闻里,似乎总有些如出一辙的线索在埋布,人们都说等洪水消退之后再去看,就会发现河道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痕。就像是深藏洪波的河床底部,曾经有蟒蛇一类的庞然大物东西游过,可痕迹深入地下好几尺,不知道竟是怎样庞大的蛇类,才能留下如此巨大的压痕……
以江闻的内功修为,自然能够辟开天地玄关与外界交感,玄之又玄地体察到了骆霜儿所处位置的气息,但真正面对着重压的骆霜儿才真正知道其中恐怖,瞳孔中的情绪也逐渐消融。
此时,骆霜儿已经孤身一人来到岸边,纵身飞跃轻巧如燕,才几个起落就稳站在一块巨石之上,那霜雪般的身姿傲立于瀚海之间,映衬着无穷无尽的暗色,仿佛是世间一抹永远也不会消褪的素彩。
她的眼神澄净无比,纤尘不染的模样足以映射出她心灵的空镜,如果内心只是单纯如白纸,那么一点朱砂黛石就能点染留痕,唯有空净到如皎月一般,才能一丝不漏地把全部情感反射。
袁紫衣可能也没有发现,她之所以如此喜欢和骆霜儿呆在一起,是因为袁紫衣总能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内心情不自禁地就生出了关爱怜惜的想法,两人相处之久,她却从没听见过骆霜儿做出她料想之外的反应。
心境圆融,纤尘不碍,骆霜儿此时也染上了沸海汹涌的气息,隐隐与江天融为一体,心中却涟漪不生毫无惶恐,只是伫立在岸边静静地等待。
她在等,因为只有一次机会。
另一边,原本躲在庙里的傅凝蝶和袁紫衣也赶了出来,来到了江闻所在的高崖之处浴日亭中,有些紧张地眺望着东南方向。
“师父,骆姐姐不会有事吧?海里真的会有蛟龙吃人吗?”
傅凝蝶神情紧张地看着南海方向,总觉得那抹渺小的身影只需要一个浪头袭过就会被抹消,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连忙抓着江闻衣襟问道。
江闻摊开双手,并没有直接回答。
“蛟龙之事有没有,这谁也说不准,可你若是问我这儿有没有风险,那必然是有的。凝蝶你读书不少,‘潜鳞有饿蛟,掉尾取渴虎’的典故,你听过没?”
江闻如此这般地说着,同时也是在说给神游物外的袁紫衣听,“那是前宋绍圣元年,东坡居士被贬离这里不远的惠州任宁远军节度副使的虚衔,与儿子苏过游览当地白水山,就曾亲眼见识过蛟龙之恶。”
“师父,你说的是不是东坡先生写的《游白水书付过》?这不过是一些游览的漫笔,哪有师父你说的这个故事?”
傅凝蝶疑惑地看着江闻,却发现江闻的表情十分古怪。
“我也是在会仙观某部孤本里看到的,故事颇为荒诞离奇。那是一只老虎来到水潭饮水,潭中的蛟龙认为这只虎侵犯了自己的领地,就跳出水面与虎搏战,结果渴虎不敌饿蛟,被‘尾而食之’,即用尾巴击昏缠起吞吃了。东坡居士据此作诗道:‘潜鳞有饿蛟,掉尾取渴虎‘,我猜是苏家后人觉得这个诗句荒诞不经,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故而才被删改剔除,以至于如今的文集只字不存了。”
“东坡居士出身四川眉山,对于蛟龙之事按理说不会道听途说,这只言片语说的就是水边之险,而骆姑娘此次最险之处,就在于如何不下水将蛟鬼引出来,唯有想办法引其出洞,才能避免像渴虎那样,被饿蛟缠在主场尾而食之。”
江闻神色有些严峻地看着远处,发觉骆霜儿仍悄无声息地站立在原地,依然视眼前恶浪拍案如无物,连忙阻拦住蠢蠢欲动想要下山助阵的袁紫衣。
“为什么拦着我?”袁紫衣不满地问道。
“袁姑娘稍安勿躁,如今骆姑娘到水边这么久可能以身为饵,我们谁也不能插手,一定要确保她所走的每一步都稳在计划之中。”
就像为了证明江闻的说法,枯立许久的骆霜儿在此时忽然动了起来,她面对着眼前凶狂至极的江水,忽然抛出了两块硕大怪异的类人型骨骼。
两块白猿的尸骨缓缓沉入水中,起初尚没有丝毫异样,就像寻常的船木、坚石没入水中,甚至溅不出半点水花。
但片刻之后,原先汹涌的海水忽然沉寂停顿,随后更不知为何,冰冷的水面上开始哧哧作响,仿佛白猿尸骨与海水正犯起某种难明的化学反应,在水中激烈碰撞冲突着,深暗浑浊的海水毫不留情地想要销蚀白猿尸骨,一道道青烟就从海面上飘荡了起来,经久仍缭绕不去。
江闻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猜不透这貌不惊人的白猿尸骨为何如此神异。他从一道道逆卷倒流、沉波潜影的反常现象里,察觉到了沸海中的一丝愠怒之气,似乎眼前的“沸海”活了过来,真的开始被猛火煮沸,幽暗水底也鼓出一个又一个硕大的气泡,连天蔽海、密密麻麻地出现,竟然布满了南海古庙前的每一寸海面!
“师父,在那边水底下……好像有东西要出来了……”
傅凝蝶打了个哆嗦,她已经看见深沉的海水底下冒出无数的黑影。只见这些潜影比浪涛更深邃,比鱼鳖更颟顸,比水草更怪诞,就像一艘艘载满了鬼祟不祥事物的小船,转瞬就已经正面包围住了孤身一人骆霜儿。
仅仅是片刻,水花扬起的轻微声响就此起彼伏,即便隔着遥远距离,江闻他们也能从让人汗毛倒立的恐怖画面里,清清楚楚“听”见这些让人不安的扑腾声响,每一声似乎都直接于鼓膜上敲响,再沿着骨骼传导到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化作不可遏制的颤栗。
因为此时宽阔的海面上,无数怪诞的黑影终于显露出真容、仿佛有数以万计的人正从海底冲向水面,挣扎着想要喘气呼吸。可随着寒冷空气的吹散薄雾,那些冰冷的死物纷纷露出水面再无遮挡,它们的身躯早已僵硬腐烂,有的穿着古代风格的衣服,有的缠着一些破碎的烂布条,更多的则是无头缺胳膊少腿统统少了一截手臂,样貌无比骇人。
“好多死人!”
袁紫衣面色发青说道,浮海群尸的恐怖场面着实让她无法接受,更不懂为何忽生变故。她想要再问问江闻知不知道,却发现江闻的表情有些诡秘,赫然像是景象竟在他意料之中。
可这样的场面如何能让人接受?!
海面上有无数的死尸整齐飘荡着,他们除了钙化的外壳,内部能被微生物腐蚀的部分已经彻底消解,最终总的质量越变越轻,仅剩下白惨惨且栩栩如生的人壳。无数的浮尸躲在幽绿的水中顺水而行,男尸前倾,女尸后仰,僵硬地随着水的流动而起伏,好像活人一般诡异,赫然是一具又一具身体僵硬无比的僵尸!
言语无法表达的诡异气氛顿时飘荡于沸海之上,这些僵尸已经越来越近,相隔遥远也能看见周身裸露的肌体呈灰白蜡样,四肢僵硬屈曲,皮外结了层薄冰似的尸蜡,所以皮肤才逐渐变成统一的灰白。
无数诡异僵尸在海面的涡旋中沉浮、飘动,与骆霜儿仅剩咫尺之隔,乃至于随时都能触摸到她的鞋尖。
“这样的浮尸我似乎见过,样子竟和荔枝湖的见闻类似……”
江闻与袁紫衣对视一眼缓缓说道,却发现骆霜儿似乎毫不在意,继续将手中剩余的白猿尸骨抛入水中,引发着更大的汹涌波涛,也吸引着这片大海底下的无穷恨意,海面僵尸也持续不断地出现,并且随着海潮循环起伏,一点一点向骆霜儿靠近,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
“这不对,水底怎么会藏着这么多死尸?!”
被惊住的袁紫衣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咬紧银牙对江闻说道,“章丘岗村拢共也没这么多人!况且这里的海水也不算深,平日里渔船货艇肯定经常往来,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
“袁姑娘你说的不差,这些浮尸的来历恐怕另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