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负手站在浴日亭中,斜睨袁紫衣一眼缓缓说道,“至于你说的往来船客没有发现的事情。依我说除非白猿尸骨是个引子,让如今的水底不再是往常的水底,改通向了某个难以言状的地方……”
江闻缓缓转身,果然看见了削瘦跛脚的应老道出现在了不远处,正沿着山道往浴日亭中赶来,随即笑着说道。
“应老前辈,我等了这么久,你为何姗姗来迟也?”
骆元通口中所说的两条路,江闻已经做出了选择,而应老道也约好了会和他在这里汇合,一同镇压蛟鬼,如今迟到许久终于出现了。
许久不见的应老道苍癯模样此时更加憔悴,老眼见到阴沉天气里微弱的光线都有些刺痛。原本的他应该是身处南越文王墓中,试图破解尚可喜孜孜以求的长生之秘,显然还不适应外面的光亮,可他如今竟能悄无声息来到这里,所代表的就是……
应老道长长叹了一口气:“让江掌门久等了。我那孽徒耍了好些手段处处不留余地,把广州城下的密道改的面目全非,幸好老朽还有骆家相助,内外兼修,这才能把密道重新打通。”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远在岸边的骆霜儿,显然他的脱困与白猿尸骨入水、海底僵尸上岸有明显关联,或着可以说是直接影响。
“想到不到骆姑娘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老朽差点就来迟了……”
江闻缓缓点头:“还不算迟,人来了就好。此时务必先让村民们也从密道里脱险,否则这南海古庙里断炊断水,呆在这里迟早都要被困死饿死。”
应老道胸有成竹地说道:“江掌门放心,刚才老朽已经吩咐村民逐一离去,此时的要务还应该是镇压水底蛟鬼才是。”
但听到这个话题,江闻却带着疑惑瞥了应老道一眼。
“老前辈,那被李行合篡改的密道已经恢复,那如今骆府中的墨龙碑也应该已经生效,可依现状看来,为什么只惊出了满海的浮尸?”
原本秦代船台冰夷像的密道通往南海古庙,却被李行合篡改到了雷老虎的府上,此时能够恢复就代表着多了一条逃生之路,至少闲杂人等都可以先行离去,剩下的人专心来镇压蛟鬼,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问题最终还是要着落在蛟鬼之上。
如果能制住这漫天霪雨,就算呆在原地也未必没有生路,而如若制不住异状,再怎么逃窜躲藏也未必能活命,死生终究悬于一念之间。
“江掌门有所不知,这些宋尸潜藏海底几百年,虽然可怖却不会作祟。恢复广州密道只是开头第一步,论及镇压蛟鬼之事复杂万分,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了。”
应老道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早有准备,捻须说道,“你要知道蛟鬼并非这世上寻常之物,在常人眼中无形无质,不可捉摸,故而刀剑兵器水火之灾都不能伤之,我苦思良久,才领悟出只能以《太公金匮》中所载的厌胜之法破之——此术源流可溯至上古三代,自然威力无穷。”
江闻听完点了点头,虽然依旧不太清楚他们想要做什么,心里却多了一丝的明悟,相比江闻原以为物理上的压服镇制,或许厌胜之法这种冥冥之中的克制调服更能起效,化为一种玄学上的镇压。
厌胜也叫压胜、魇胜,是亘古相传的一系列调局秘术的总称。所谓压胜,即【压而胜之】的意思,具体指通过某些特有手段,去压服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人、物、事甚至不良运势,暗压经常沦为算计人的鬼蜮伎俩,而大势上的明压就是利用易学中的生克、象应等原理,来进行光明正大的调运布局。
这种方术在古代广为流传,如在秦始皇派屠睢入粤发现岭南背山面海、地势开阔有“偏霸之气”。特别是城北五里处有一座马鞍岗,常有紫色的云和黄色的气升起,有人就说这是“天子气”。
为稳固帝位,永葆秦朝,屠睢就派人去凿马鞍岗,以凿断广州的龙脉,破坏广州的风水,这本身就是压胜术的一种运用。此事也并非虚构,至少《广州记》的作者东晋裴渊曾说,在他所处的时代还看得到秦始皇凿山遗处,堪能证明秦皇凿山之事属实。
更重要的是,秦始皇凿断龙脉的做法似乎起了作用,直到元末广州才有了“天子”气象。据史书记载,元末时增城人朱光卿起兵,建立了大金国;广州人林桂芳起兵,建立了罗平国。
“应老前辈,据我所知这厌胜之法所需的镇物,非得用被镇压物惧怕的东西才能起效,可水底蛟鬼无形无质,金木水火难以毁伤,又会怕什么东西呢?”
“这个嘛,世间万物相克相生自有玄机。”
听清江闻的疑问,应老道沉吟片刻后,指着远处骆霜儿所在的江畔说道:“骆姑娘看来已经取出了白猿尸骨。此物乃是唐人镇下之物,对于蛟鬼自然有克制之功,哪怕被孽徒设法破去,也仍留有些许余效,故而此物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我出手布下的这处钓龙局,乃是鉴于南海古庙的风水形势独特,东江、北江和西江流向也都是指向广州府,三水汇集在大明堂后于此地入海,只要能借机钉住七寸要害,则蛟鬼纵使凶威万丈,此时也将寸步难行。”
江闻愕然地看向应老道。
“等一下,怪不得疍民说龙尸未腐就会化为蛟鬼,骆元通也说这蛟鬼就是广州城下的龙气……这座南海古庙建在这里,竟然也是为了将龙气紧紧地钉缚住?”
应老道喟然叹道。
“正是如此,秦皇当年断龙毁穴本就是极不明智的做法。他们听信术士之言大肆开掘,殊不知挖山凿沟顶多能让‘山龙’的气脉受伤,若想要彻底毁掉‘山龙之气’,没到移山掘地的程度是绝不可能的。”
应老道神情严肃地点头道:“秦皇手下的术士自恃甚少,先前是已经凿淮水破去了金陵龙气,自以为深谙山龙玄机,却不知广州府下所藏的乃是九州唯一的一条‘海龙’,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就会将岭南半壁沦入沸海之中!”
江闻瞠目结舌,龙脉之死竟然为化为如此大的灾祸,这是江闻从未知晓的事情,而应老道见江闻还有些许不相信,干脆继续说道。
“江掌门,先前你已经亲眼目睹过秦人的船台,他们在洞中所塑的冰夷神像,其实就是屠睢凿断龙脉后遭遇潮灾被困番禺,费尽心机才留下的镇物。他想要以水神对付死去肆虐的蛟鬼,可秦人久处江河,却不懂得冰夷只是河伯水神,如何能压制住南海蛟鬼?”
“原来如此,想不到前人还走过如此歧路。”
江闻恍然领悟这个道理,泛滥汹涌的黄河在秦人眼中已经是无法抵挡的洪水猛兽,可他们背靠着东、西、北三江之水,寄希望于河伯冰夷镇压祸患,却不知自己面对的真正灾害,却来源于眼前看似波澜不惊、霞光辉映的南海之中。
应老道又向山边一指,正对着悠久岁月嵬然不动的南海古庙。
“你口中的歧路当真不可计数,直至唐代才找到了压胜蛟鬼的真正办法,那就是这座南海古庙。”
“海于天地间,为物最钜,昌黎先生所亲书的《南海神广利王庙碑》将其中根由说得很清楚了,‘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考于传记,而南海神次最贵,在北东西三神、河伯之上,号为祝融’。当初河伯无法制住的蛟鬼,自然只能请出最尊最贵的南海祝融了!”
古人以四海之南海神镇压蛟鬼,这件事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确实明确说到:“南海之帝实祝融,祝融火帝也,故南岳主峰名祝融,其离宫在扶胥。”“扶胥”指的就是南海古庙左近的这处章丘岗村,因此这个村子虽看着破败,但在千年之前就被人当为“火神离宫”来建设,用以供奉信仰独一无二的“南海之帝”!
江闻缓缓吐出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接着应老道的话尾说了下去。
“原来如此,唐人……不,应该是冯家和冼家,他们久居番禺后发现了真相,知晓唯有祝融这个南海之神足以镇压蛟鬼,所以才特意建庙祀奉,力求做到形神兼备!而蛟鬼乃是龙脉之余属,镇压蛟鬼相当于镇压广州龙气,因而此事在皇帝眼中不异于忠心耿耿的表现,故而历代对广利洪圣大王的封号赏赐从不断绝!”
应老道用一种孺子可教的神态看着江闻,又打量了旁边如坠云雾的袁紫衣和傅凝蝶,补充说道。
“归根结底,老夫的钓龙局不过是拾人牙慧,当年龙壁之下的白猿尸骨不过是一味香饵,蛟鬼似乎对这白猿之属的夷希之物情有独钟,因此骆元通才想尽办法找来南少林密藏的墨龙碑。两者虽然形制殊不相同,却自有不为人知的联系,只要墨龙碑的气息出现在密道附近,蛟鬼便绝不会离得太远!”
但是江闻的眉头依旧紧皱,手指也忍不住摸上了腰间剑柄,远视海天的眼神蓦然凌厉了起来。
“应老前辈可你知不知道,先前章丘岗村的村民在走投无路之下,已经将洪圣庙中的种种事物抛入大海,就连你口中的《南海神广利王庙碑》都不曾幸免。他们想要驱散这滔天霪水,这想来是他们这一系村人代代相传的秘法,可是即便请出洪圣大王的神像,都已经毫无用处了,恐怕……”
话不需要说完,江闻眼中已经满是隐忧,剩余最后一丝庆幸是见到村人正鱼贯而行,借由古庙外东南侧的古井密道消失不见,至少阖村倾覆的惨祸已经可以避免。
“各位也赶紧走吧。这里越发危险了。”
江闻对身旁的几名疍民说道,这些留下来的青壮年却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表示要在这里共进退。
江闻无奈转头接着对应老道说。
“仗义每多屠狗辈,老前辈,你知不知道吴六奇把我们都出卖了。”
听到这句应老道也逐渐神情严肃,眼下万般计划按部就班,都不如在关键时候时分的一锤定音,他与骆元通制定的诸多计划能够排除万难,此时也必须将一切赌在最关键的环节上。
如今背叛也好、失利也罢,只要这一步能走出去,胜券就还握在己方的手中!
“吴六奇如此反复无常,老朽也是始料未及。江掌门,唯今之计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且看那边如何吧……”
江闻缓缓转过头去,发现静立于沧溟海天之中,几乎要与漫天波涛合为一体的白衣少女骆霜儿,忽然高高抬起了柔荑………
…………
眼前没有音律、节拍,江闻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所见,因为骆霜儿竟然在海边忽然跳起舞蹈,脚步踩着莫名的鼓点翩然起舞,舞姿妩媚、韵律优雅,自始至终给人以美感。
骆霜儿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落在人们的心上,手上的每个姿势,都像在拨动着人们的心弦,她心无旁骛地舞蹈了起来,在礁石上翩跹不绝,仿佛无数尸海之上浮动的一朵白莲,步步绽放出属于她的光彩。
江闻眼前的景象慢慢幻变,仿佛海边是梳高髻、戴宝冠,着璎珞、舞飘带的,浓墨重彩、不悲不喜。弥漫的海雾化为仙雾,她在云雾缭绕中衣带飘扬,俯瞰众生万象;远处的鼓声转为乐声,在仙乐飘缈中舞姿妖娆,冷眼人间百态。
眼前的景象还在变化,江闻发觉自己的心弦正被骆霜儿所影响,就像她在金盆洗手大会上演示过的惊鸿一瞥,她身上的武学乃至舞姿,似乎都有牵动人心的神秘力量,让人坚信骆霜儿即使不长翅膀,不生羽毛,不借助依靠云彩,单独凭借飘曳的衣裙和飞舞的彩带,也能凌空翱翔。
“这是什么古怪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