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未从迟疑中回过神,就又瞅见自己身上的武官袍服,先前的疑虑转瞬间又烟消云散。
“老夫不是来与你做口舌之争的。老夫只是可惜你这一身武艺白白葬送,伤势未愈又添新伤,今后侥幸能活下来,武功也要尽废了。”
须发花白的白振悻悻然地说道,“你们如今意气用事,等到了我的年纪,就未必还有这些气力。不妨看看四周围着你们的精兵强将,今日断无负隅顽抗之生机,若不是平南王爷心善不忍见血流成河,也不会派我来劝你们迷途知返。”
话音落下,先前文泰来拼死挣回的士气又再次落入谷底,被围困的武林群雄茫然若失地抬头,众人只见城南三里沉珠浦,此时随着海潮飞涨,岸渚几乎已经与水面齐高,海潮涨落的平明时刻鸥鹭惊飞,满天都是肃杀之气。
诚如嵩阳派掌门白振所说,镇南王府带着三千亲卫精锐,早已将沉珠浦团团围住,刀戟如林地困锁住百十号武林高手,里三层外三层不留余地,今日显然是插翅也难逃脱了。
而不远处,天蓝甲胄的尚可喜正骑着深黑良骥登高而望,更让武林人士阵营中依然气氛凝重,就和远处的玄天一般颓败颜色。
“想活命的人跟我走吧,终究是同道一场,何必白白丧命呢?”
白振撤去了大力鹰爪功的指力,又回到了徒子徒孙门之中,也有孤零零几个武林人士低着头随之而行,换来了其他人的沉默以对。
众人明白,武林群雄纵然高手如云,尚可喜却不是无力勦灭他们,眼下陷入僵局的原因,似乎仅仅是基于投鼠忌器,双方都还不想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到那时候武林高手终究杀不死尚可喜,尚可喜也要付出心腹人马损失的代价。
如今任谁都知道今天的形势,是断无安然无恙和解的道理,总是要有一方主动投子认负,显然尚可喜这是在做最后通牒,再往后便是耐心耗尽,他们也就没有活下去的道理了。
文泰来终究还是气力不济,猛然开始剧烈地喘动,身形却如山岳般横亘在暴雨中不肯倒下,原先敷用的金创药也被悉数冲走,身上崩裂的伤口不断流血出脓,可他还是靠着一股豪纵气力,站在原先与白振交手的方位,即便天崩地裂也不会动摇后退半步。
“可否带老夫,一同前去面见王爷?”
此时人群之中,忽然走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模样垂垂老矣,衣袍间也满是污泥,腿上似乎还有旧伤,总之和面前骁勇桀骜的武林人士显得格格不入,不论怎么看,他都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可他偏偏就是出现了,这也让一众武林人士都显得意料不到。
一时间,按剑盘坐的黄脸高手面容微动,运功调息的陈家洛皱起眉头,铁棒老者和红衣女子怒目以对,唯有冷若冰霜的五枚师太恍若不觉,任由这个佝偻老迈的身影踽踽独行。
可最后谁都没有动,就像是鱼儿望着水面的涟漪消散,又缓缓游回了莲叶之下,仰瞰着触摸不到却又近在咫尺的苍天,不言不语。
“老朽也随你走。”
白振先是错愕,随后又陷入深思,不知心里做定了什么打算,便不置可否地任由老者一并离去了。
…………
“王爷,白掌门带人求见。”
此时大雨霖铃,众人只见到帐外是官服老者和稀稀拉拉几个人,纷纷皱眉不语看向李行合,暗恼先前这么大费周章地行事,竟然只带回了三五个武林高手,甚至还滥竽充数地弄来了一个垂老之人。
帐外的尚可喜仍旧骑在骏马之上,冷冷扫过众人,不以为意的眼神兀自就要往别处去,只道这次李行合还是失算了分毫,并没有钓上来他所说的大鱼。
“平南王爷,草民有要事禀报!”
猝不及防间,人群中的老者竟然挣脱队伍,忽然跪拦在了尚可喜的马蹄之前,侍卫们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胆敢拦驾,并且差点就闯入了尚可喜的七步之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眼下看谁都像是刺客。
同行的武林中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得帐内一阵哗然,亮闪闪的钢刀已经抵在喉咙上,此时就连嵩阳派掌门白振都不例外地被刀架住,只见他枯瘦的脖子绽出一道道青筋,却终于还是没有抵挡,只是转头默默望向而一切的源头,面色难堪地嗫嚅道:“李真人,我都是按你所吩咐,把主动投诚的人带来……”
李行合将一指竖在嘴上,表示不需多言,他此时纵然被众目所向,仍旧悄然不语,独守着置身事外的闲适,不轻不重地咳嗽着。
门口的亲卫业已经把刀架在了老者脖子上,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随即厉声喝问道。
“老东西不要命了?你分明不是武林中人,为什么和反贼们混在一起?!”
已为鱼肉的老者面对刀斧加身,只露出了一丝苦笑,模样看着比天外的凄风冷雨还要苦涩几分。只见他缓缓跪倒在污泥之中,稀疏的花发紧贴着头皮,就像是被打湿的窗户纸花一般滑稽。
“本王还以为,你们会派来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原来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只剩你这样的残喘老卒。”
尚可喜的声音冷冷传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老朽姓温,草字玉钦,见过平南王爷……”
话音未落,温玉钦的唱名就已经被威严之声打断,只是对方没有逼问拦驾的缘由,也没有责骂自己的莽撞,反而说出了些意想不到的话来。
“哦?浙南温家?本王知道你。”
尚可喜的语气颇为平淡,却让在场之人再起了一身冷汗。
这寥寥数语的背后,是尚可喜对于广州城中事物超乎想象的掌控,他们难以想象在这不动声色的十年间,尚可喜究竟为了掌控广州府付出了何等的努力,才能将这座天下大邑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也更难想象城中还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他。
“浙南温家,乃是崇祯首辅温体仁的旁支,当年虽说不如世代公侯,也算是名门望族,可惜你们在早年间,先是被分家篡夺基业逃入岭南,后又牵扯进绍武案中被李成栋杀尽满门,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如今竟然只剩你一个垂垂老矣的教书先生。”
尚可喜此时缓缓转身,双眼满是刺骨寒芒,“广州城的儒道佛三家,唯有你们儒教一直避而不见,当初‘南园十二子’个个慷慨壮烈,可自陈子壮、黎遂球兵败身死之后,门人就东躲XZ不愿为本王效力,不想竟凋残至斯。哼,岭南儒学一脉今日前来,莫不是要行‘临危一死报君王’之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行合一眼,但李行合却保持着诡秘的笑容,至今不做声响,秉承着垂纶者独有的沉默。
想要掌控广州城,就势必要争取到这些岭南士人的支持,当初的李成栋、佟养甲不懂得这个道理,便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反叛,遍地反声杀之不绝,只因为在他们不懂,这岭南终究是岭南人的天下。
“王爷明鉴,老夫手无缚鸡之力,绝无刺王杀驾之心……”
温玉钦跪地而行,似乎想要尽量来到近前,却被亲卫拿刀严严实实地挡住,只能低头讷讷不语。尚可喜向亲卫递去一个眼神,亲卫随即会意狞笑着问道:“老头,你当真要面见王爷?”
温玉钦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于是亲卫迅如闪电地将架在脖子上的刀抽走,似乎是鼓励一般地用刀背拍着温玉钦的后背,“那就得先保证你不是刺客。”
“……如何保证?”
亲卫言罢也不搭理温玉钦,将他扶起的同时,顺势将仍旧错愕的温玉钦双手抓起,腰刀沿着指节奋力一挥,只听得筋骨断裂之声响起,便有两个枯瘦如柴的事物滚落在泥水之中。
温玉钦的惊愕伴随着鲜血喷涌而出,唯独痛呼之声还没响起,就已经消散在了暴雨之中。
“尚王爷,老朽今日冒昧……嘶……是有机密之事相告……”
温玉钦双手拇指被斩断,让他纵使是高手也无法再握刀用拳,彻底断绝了后患。
伴随着血洒当场,他跪倒在地艰难痛苦地来到尚可喜面前,说话的声音都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剧痛一阵阵袭击着他的意识,就连说话发声都难以维持。
“王爷……你可知他们是谁……”
尚可喜目光如电,心知他所说的必然是被围困的武林之人,可他依旧没有打算回答半句,静待着温玉钦后面的话语。
“老朽打探到几人的身份……青衣老者乃是闯王帐下郝摇旗,红衣女子乃李岩遗孀红娘子,高瘦的剑客,更是李闯当年的贴身四大护卫高手之一……”
几个名字传出,中军大帐之中针落可闻,很难想象这些十几年前还名震天下的人物,如今竟然丧家之犬一般被人困住,更难以想象这件事背后,会有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寓意。
幸好他们不用再多想,温玉钦已经把话直接点破了。
“他们都是闯逆‘十三家’之人……原本盘踞在湖北与朝廷为敌,今日来到广州城,必然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尚可喜听闻神情逐渐专注,察觉到温玉钦的面色因为失血逐渐苍白,声音也趋于微弱,这才示意亲卫紧绑住他手上伤口防止进一步失血,随后淡淡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