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那依你所见,究竟是谁要谋害本王?”
温玉钦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原先跪地不起的姿势转为盘坐于泥水中,在暴雨中缓慢地挥了挥手。
“尚王爷,如今天下各家反王衰微,郑氏困顿于闽海,桂王逃奔于西南,闯逆余党更是龟缩于西川不能抬头,有此魄力劝动天下反贼与王爷为敌的人屈指可数,难道王爷的心中没有答案吗?”
尚可喜的表情逐渐锁紧,似乎在字斟句酌地咀嚼面前老者的话语,全场幕僚也随之陷入沉默。谋士金光似乎能察觉到主公眼中熟悉的杀机此消彼长,可偏偏在杀机最为鼎盛的时候,缓缓看向了李行合。
“咳咳王爷,依小人之见,其中纵使没有那个老家伙的算计,也少不了他的煽风点火……”
被刺骨的杀意目光直视,李行合脖子一缩,露出了一丝谄媚的笑容,云淡风清地说道,“但王爷明鉴,如今天下能够劝动闯军出手的人已然不多了,小人敢以人头担保,这绝不是那个老家伙的手笔,倒不如听他把话说完,看看香饵究竟钓上来了什么鱼……”
“好,本王也猜到不会是尊师,可这人究竟是谁,倒是颇为难猜啊……”
尚可喜似乎知晓了心中的答案,于是面色凝重地又看向了温玉钦,可温玉钦却忽然坐在泥地里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中军大帐人心惶惶。
“尚王爷,那人自称苍水先生,数日前他从江门而来,在城外东岗已经与老朽见过面,还托我传诗以达王爷圣听,今日老朽就斗胆一诵……”
话音未落,温玉钦就已经用一种苍凉乖张至极的语调,对着大帐朗声说念诵道。
“五羊城,我生之初犹太平。朱楼甲第满大道,中宵击鼓还吹笙。南隅地僻昧天意,二王赫怒来专征。城中诸将各留命,百万蒸黎一日烹!”
几名亲卫此时才回过神来,慌忙前来想要捂住老者的口,而温玉钦就像行尸走肉一般任由对方拳打脚踢,嘴角却是讥讽戏谑的冷笑,良久才瘫倒在淤泥之中,只剩进气没了出气。
“好一个‘二王赫怒来专征’,好一个‘百万蒸黎一日烹’!难怪你们岭南儒脉对本王如此仇视,原来早就有了怨恨忿懑之心,起了谋反叛逆之意!”
尚可喜的面容逐渐扭曲,眼神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杀意,换做谁也无法将他,再和平日里扮作万家生佛的平南老王爷联系在一起。
“本王知道了,老先生今日来这里是特寻死的!我早听说张煌言意图勾结夔东十三家扰乱天下,快说!他如今在哪里!”
尚可喜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张煌言!
如果说当今天下还有哪个名字,能让尚可喜心头疑虑难消,那么张煌言此人必然在列。
寻常人只知道郑成功攻无不克、声势显赫,却不知道郑成功能在江南风卷残云般收复四府三州二十四县,辉煌战绩背后,绝少不了张煌言三入闽关、四渡长江的有力支持。
稳坐了广州城十年的尚可喜自有他的骄傲,即便再怎么勇猛超绝的猛将前来攻城略地,他也不放在眼里,君不见当初如李定国、郑成功也在尚可喜手下折戟沉沙,可唯独是屡败屡战、民心所向的张煌言,才是他真正担心的对手。
正是张煌言多年抗清打下的基础,已经成了一块金字招牌,让郑军在攻略江南时如鱼得水,而即便张煌言手中兵力不足一万,船只也只有几十艘,昨岁仍然能顺利攻克仪征,进逼六合,一路上沿江百姓热烈欢迎,甚至有“吏民赍版图迎降五十里外”的场面。
这样的民心绝非挂着“前明”招牌就能换来,要知道就连清庭顺治都只能依靠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才遏制住日渐兴盛的声浪,这足以证明了张煌言此人究竟是有多可怕!
但他想不通的是,张煌言身为江南士族,颇为迂腐地以忠君效死为命,寸步不离自己认定的的主公鲁王监国,因此还宁愿和奉立隆武帝为正朔的郑成功产生龃龉,如今为何会放弃多年努力,特意跑来岭南搅局?
可一旦张煌言真的和岭南士人搅在了一起,自己所要面对的,恐怕就是数倍于江南总督的重压了。
温玉钦气息微弱地笑着,单薄老迈的身躯在泥水中慢慢挺直坐起,朝着尚可喜俨然回道:“如今张苍水就身在城中,更是联络了诸方反清义士前来,不日之间,广州城遍地都将是杀汝而后快之人,试问明日的广州城,岂有贪生怕死之辈!”
“哈哈哈,好一个白首死士!好一个孤身来人!为了拖延本王的脚步,竟然有如此计策!来人,先将这狂徒抓起来,记得提防他咬舌自尽,我倒要看看张苍水有什么手段,能在本王的手底下翻天!”
尚可喜怒极反笑,身穿天蓝铠甲点将而出。一切果然又被李行合猜中,暗处的涌动早已冲着自己而来,可敌人越是显露出水面,他心中的杀意就越发不可控制,一旦原先平静水面开始鱼龙潜跃,就将是他大开杀戒之时。
此刻,老谋深算的平南王没有打算对付温玉钦,他可以不去赌对方是否在虚张声势,可以不再顾虑伤亡,命人强行攻打武林人士所在的营盘,等击溃俘虏这些人后再慢慢拷问,可他更需要关于张煌言的下落!
但没过多久,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尚可喜麾下的一名探马竟然浑身是伤、手持令箭地直闯入中军,望见大纛后立即滚鞍落马、厉声禀报道。
“启禀王爷,五仙观中方才忽然杀出了一彪人马,贼军兵卒数量不下千人,张游击一时抵挡不住,被他们攻破营寨向沉珠浦杀来,如不及早防备恐将腹背受敌!”
这话如石破天惊,军中幕僚都在苦苦思索这广州城中如何能藏下千人的贼军,但他们更不会怀疑探马会无缘无故地谎报军情!
而话音未落,方才被遣出得那一名斥候略显仓皇地去而复返,沉声对尚可喜说道,“王爷,那群武林中人忽然反杀过来。如今暴雨成灾弓弦尽坏,赵参将正带人抵挡,故奏请王爷带着中军后撤二百步为宜!”
大帐之外喊杀汇做一处直冲云霄,沸海之中更是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金鼓之声,浪潮之间反复沉睡着千军万马一同苏醒,就要反向海岸上杀来。
众人眼见局势忽然变化,中军大帐里不禁一阵骚动,但尚可喜却面色不变地下令,语气中满是冷意。
“老先生好算计,竟然以身作饵激怒老夫,让大军露出破绽易于突袭,只可惜这些雕虫小技,都在本王的掌握之中。”
与尚可喜对视的李行合沉吟带笑,阴鸷表情格外瘆人,两眼直直看向已然视死如归的温玉钦,双手不知不觉地绞在一起盘算着什么。
“速命前军停战,与中军连成一片,其余人等随本王出阵,今日必斩反贼而还!”
尚可喜再次跨上骏马,只见烈烈纛旗随风而动,甲盔在暴雨中齐放光明,三军随令进发时地动山摇,无不将其徐如林表现的淋漓尽致。
广州城中的消息让尚可喜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不敢去赌面前的老人是虚张声势还是胸有成竹,于是他开始了此生最为精彩的表演。
谋士金光还想说些什么,他纵把满腹兵法搜遍,也找不到因怒兴兵的好处,可李行合却不紧不慢地从他身边晃了过去,由两名粗壮道童撑着伞盖已经在外迎接,嘴里幽幽叹道。
“钓龙局,钓龙局,也不知水下还藏有多少东西……那老东西教我的东西果然还有留手,这回他为了弄死我灭口,当真是不惜血本啊……”
…………
“杀!”
四野之间喊杀声遍起,沸海狂潮也扑面而来,尚可喜稳坐中军号令严明,三千亲军接敌即退。
行军布阵瞬息万变,尚可喜早已在厮杀搏命中窥得真髓,见那支南门杀出的贼军正气势如虹地杀来,而先前自己布置的守军只能望风披靡,就剩数百人被杀散驱赶着冲阵而来。
他们远远也看见中军所在,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救援,而是亲卫甲士们以三敌一的无情斩杀,有些溃兵不得已只能转向贼军而去,最后如风流云散般彻底消失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
积雨暴烈如雷,双方距离在只剩三百步远时终于望见了彼此,忽然杀出城中的贼军显得格外狡猾,眼看溃兵没能冲阵成功,便佯攻擦着侧翼而过,还故意将平南王府的张游击,那颗插在旗杆上死不瞑目的人头高高举起,张扬万分呼啸而过。
尚可喜骑在马上不为所动,一众武将也隐藏在布甲之下默不作声,任由贼军悍不畏死地发起接触进攻,转而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沉珠浦上的武林人士。
——因为如今的沉珠浦上,借机休整片刻的武林高手已经开始全力进攻,兔起鹘落间刀光剑影、拳锋掌劲几乎夺去了世间的光芒,所有武林中人都化身成为沉默的杀戮机器,将每一分力气用在毙敌杀戮之上,平南王军北侧的围困战线,霎时间便摇摇欲坠了起来。
“本王竟然中了缓兵之计……幸好本王知道你们在等什么,我又何尝不是……”
此时无需尚可喜下令,正面战场已有铁卫坚守,而背面也自有安排。只见平南王府的三大高手已经悍然出列,鄂尔多、纳兰元述和白振带着自家精锐人马从中军杀出,直赴锋线,其中还有一名手持黄金棍的高手也带队列阵,算起来竟然也同样是百余名的武林中人!
谋士金光见布局底定之后,两处战场就再无阻碍,这下才稍显安心。而尚可喜麾下的精锐本色更是展露无遗,骤然遇袭毫不加沮,当即投入了兵对兵、将对将的残酷厮杀中。
前所未有的暴雨淹没视线,做为主将的尚可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猛然拨马,冥冥中看向了远方。
他的视线穿越过手持长刀的千余老少,这些面色黎黑之人个个头缠布条、身穿劲装,将双手挥舞成风,进退如电,刀头更因为沾血而寒光湛湛,令人见之丧胆。
而在千余贼军的阵头,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手持金刀站在阵前,一双虎目烁烁放光,寒风撩动着须发凛凛生威,老者眼中寒芒四射,金刀之下无一合之敌,无数锐士随之砍杀而来,所挡着死,威严竟然丝毫不逊色于顶盔掼甲的尚可喜!
“好一个三千花山盗,金刀骆元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