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大师,在下还有个疑惑。若说怖惕鬼与迦叶尊者有宿业未消,那为何只纠缠悉檀寺不放,而不去折腾山上这诸多的寺庙呢?”
听闻之间,江闻心中疑惑层层剥落,终于要接近中心水落石出的那一环,问出了这个问题,然而胡思乱想着,江闻就联想起了石洞顶部显露出的石雕画像,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
“二位大师,那石室顶部坍塌而出的诡异画像,难道是某位佛陀菩萨的真形?”
此话一出,弘辩方丈与安仁上人两人便面面相觑,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面容皆是悒悒不安。
“檀越,你可知这处石洞药池是何人修建?”弘辩方丈忽然问道。
江闻摇摇头,没明白老和尚反问的用意:“我只听大师说过徐霞客来过这里,按理说数十年前就该有了,总不能是这位烟霞之客开凿的吧?”
弘辩方丈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处石洞与寺中的三圣殿,最初是由我师父本无禅师,从天台山请法之后命人修建而成,这洞顶画像尘封多年,恐怕也是师父所为……”
“天台山请法?这听起来又另有一段故事。”
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弘辩方丈长长喟叹一声,僧袍合拢并掌垂头,以悲寂化解心中种种不甘愤怨。
“阿弥陀佛,老僧如何能有佛陀那样的法力?悉檀寺之事由三圣殿起,三圣殿之事又因本无禅师而来,老僧二人只恨不能以身相替消除罪衍,种种因由,待老僧两人慢慢道来……”
孤峰之上,江闻与老僧几人坐在山房之中,拟将枯叶为席,暂挂寒风为幔,任由窗外长风呼啸,遥看一轮冷月高悬,在安仁上人愧疚的神色中,他谈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
安仁上人原本勇猛精进的修行,在某日突遭魔难,似乎已从成佛种子沦为断善根之人,作为师父的本无禅师便昼夜忧思寻找对策,却仍然苦无线索。为了要维持住安仁上人的修行不退转,本无禅师最终决定以老迈之躯,亲赴天台山国清寺请法。
自云南至浙江路途遥远自不必说,种种艰辛也不足为外人道,经历诸多磨难,老僧才终于来到了天台山下。
天台山古刹国清寺建于隋开皇十八年,为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创建,初名天台寺,后取“寺若成,国即清”之意改名为国清寺,因其地位崇隆被尊为天台宗的祖庭。
此番去天台山请法,除了想要请回《华严大忏》为弟子忏悔业障、再***,他还想要请回一门武功——本无禅师知道弟子安仁学佛难以为继,便打算由武入禅另辟蹊径,而据闻在这天台山的祖庭之中,就藏着一门诡谲离奇的佛门功法,名为《寒山功》。
只是没想到这两件事都流毒不已。曾经供奉着《华严大忏》的三圣殿,在某次变故后便凋零败落无人敢近,化为悉檀寺内蛇狸寄居的处所;而《寒山功》也被诸多外物牵连,石洞药池平素不许外人出入,异状连连,今日遭遇崩塌才显露出真貌,最后就连山中诸寺,也因之多有不睦……
“二位大师,这门《寒山功》据说是唐代诗僧寒山大师所创,江湖上也偶有传习,依在下所见无非是修身养性的功夫,怎么在二位口中越说越邪门?”
江闻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脸颊不自觉跳动地一下,但很快就压制住了一切征兆,彻底恢复平静。
弘辩方丈无悲无喜地说道:“阿弥陀佛,既然檀越也知晓寒山拾得两位大师的故事,那自然是最好的,就容老僧赘述几句,看看是否与听闻相同……”
江闻听着就当对方是在夸自己,毕竟寒山拾得两人大名鼎鼎,他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哦?莫非洞顶画像就是寒山拾得?”
寒山,隐居天台寒石山七十余年,自号寒山子;拾得,名氏无考,因儿时为国清寺高僧丰干,化缘于赤城道侧拾得而得名。
传说寒山与拾得相见如故,情同手足,平时登山览水,披阅佛经,诵读古诗,每有所得,辄题写于树石间,其内容多为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警励世俗,后被台州刺史闾丘胤编成《寒山子诗集》,收诗三百多首,其人事迹也因讥讽时态、行迹怪诞而广为流传。
“……正是。可惜世间流传多伪,有些堪称荒诞可笑,唯独在诸多尤为离奇荒谬的事情面前,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弘辩方丈语意委婉,又见江闻对于听下去的意思初衷未改,便没有再故作神秘,继续说道。
“师父本无禅师,当初也是到了天台山,才发现国清寺中上下对于寒山拾得的故事颇为忌讳,起初不敢究其深故,固请再三之后,国清寺方丈才愿意以实相告。”
“师父曾对我们二人说,唐末的僧徒乐于附会,因寒山拾得二人皆居天台,而闾丘为本朝名宦,假借此人易于取信,遂依托姓名,杜撰事迹以惑后人……”
假的?江闻脑海里闪过一道霹雳,预料到接下来的事情非同凡响。
随后,弘辩方丈就将国清寺方丈告诉本无禅师的言辞,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原来那天,国清寺方丈当着本无禅师的面,全盘否认了流传千古的传说,这让本无禅师也诧异万分,但此时的惊诧无论如何,也不及后面听闻事迹的万一。
国清寺方丈告诉本无禅师,之所以他们能确定闾丘胤所著诗序,记载事迹皆为编造妄谈,是因为他曾整理过国清寺中隋唐高僧流传的笔记,发现那些身处同一时代的高僧,竟然从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位形迹诡诞的诗僧“寒山子”……
根据高僧笔记记录,事情一开始是在香积厨僧侣中,忽然流传起了一名怪人“容貌枯悴,布襦零落,以桦皮为冠,曳大木屐,时来国清寺外盘桓不去”的怪事,三五时日就有人坚称看到,却无人能说清面容,以至于人心惶惶。
那段时间里,众僧虽然恐惧,却也只觉有人影隐约不知何在,唯独寺中一名叫拾得的无父无母的疯和尚,嚷说自己能看见“寒山子”来了,平时于廊下自言自述,语多诡谲隐晦,仿佛说着一种不属于这世上的语言。
拾得每天取众僧残食菜滓,储在竹筒中置于廊下,到平明竹筒便消失不见,诸僧以为灵异。偶尔拾得对人说起,“寒山子”乃是从天外而来,身具五浊恶世之征,言说世间无常、国土危脆,白阳劫数即将到来,到时候山陵沉没,汪洋升起,众生都将不复存在。
久而久之,拾得疯得更加厉害,国清寺僧众在月色朦胧中隐约看见,似乎真有容貌枯悴之人“在廊下徐行,或时叫噪,望空谩骂”,拾得也会跟着望空噪骂,叫嚣达旦。
要知道国清寺地处天台山脚下,附近村民很少,夜里极其安静,两种不明声音突然喊叫,犹如平地惊雷,阖寺因之惶恐不安。众僧无法忍受,便走出来批评他、驱赶他,拾得也不反驳回击,神情诡秘地抚掌大笑,随后扬长而去,
再后来,拾得的行为也越发怪异,对着诸多佛像越发不敬,总是说“寒山子”要来接渡他走了。
拾得原来担任斋堂的行堂工作,一日忽然兀自登座于大雄宝殿,于释迦牟尼佛像前与佛对食。又一日指与诸罗汉像,口中嚷着:“憍陈如!你这声闻小果啊!”随后旁若无人地比划着筷子,呵呵大笑。还有一次厨房里的食物被乌鸦偷吃,拾得便责骂护法伽蓝未能谨守职责,还以木杖打圣像。
国清寺高僧见其情形越发怪异,便将拾得锁在了柴房,下令彻查此事,很快果然在山民中访得一则讯息,十年前曾有一名燕赵而来的游方僧借宿门下,也是作着如此打扮,可他的荒诞行径惹得寺僧不耐,便拿杖棍逐赶殴打,最后因伤重死在了寒岩之上,最后正是拾柴的拾得讲他收殓入葬,埋在寒岩不知什么地方。
僧人们最后一次见到拾得,是他不知为何顿开锁铐,来到了香积厨入座,一如往常用斋。随后拾得放下碗筷,嘴里骂着“贼!贼!”,便容貌枯悴衣衫褴褛地走出寺门,嘴里念着荒诞恐怖的经文,双足渐渐凌空其行若飞,直奔寺北的寒岩而去,越走越快直至众僧追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