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等到国清寺众人追到寒岩,拾得早就杳无踪影。而就在寒岩上,众僧发现附近山临峭壁,多蔓藤萝,间生短竹,更有巨石蒙苔作赭黑色,迎人面错立如屏,有一道黑影正拉着僧人走入岩中,而山崖正缓缓遁岩而合。
僧众呆立当场,无数的山石树木、荒屋墙壁之中,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恐怖感,整座寒岩深处,竟然藏满了种种晦涩艰深的古篆残文,字势甚古,后人抄录研究许久,郡中士庶无一能知者。
据《全唐诗》拾得小传中记载,“……后寺僧于南峰采薪,见一僧入岩,挑锁子骨,云取拾得舍利,方知在此岩入灭,因号为拾得岩。”至此拾得的生死已经赫然无疑,唯独“寒山子”的真伪生死,却依然没有人能够知晓。
江闻忽然想起直到后世,寒山的存在似乎也是一个谜团,许多人试图考证,却连确切的生平年月都无法找出。
“弘辩方丈,如你所说寒山竟是恍惚幽微之人,诗集又是真是假?他从来没人瞧见,那这门《寒山功》后世又是如何肇生的?”
“《寒山子诗集》多有后人附会,但‘寒山子’此后踪迹杳然,倒也不是无人见过,只是古来寥寥数人,兼且语焉不详罢了……”
老和尚低诵佛号,似乎在斟酌着江闻是否适合承接这个讯息,思索再三之后终于回答道:“闾丘之记载荒谬无徵,近于盲词小说。如必考其实,与其信闾丘之伪序,毋宁信光庭之《拾遗》,以光庭所记之徐灵府,年月出处皆有可考,正与寒山相先后。”
江闻陷入了思索。
按弘辩方丈所说,闾丘胤《寒山子诗集序》已经有众多好事者详细考证,发现了其中穿凿附会的地方,比如所说唐代县名的谬误、闾丘胤官职配饰的失实、前后所属时间的不一、所集寒山诗的疑问、寒山拾得入灭的虚幻等等,基本证明其为后人的伪作无疑。
同时期记载里唯独足具说服力的,反而出自五代十国间,蜀地弘道五十载的道门领袖杜光庭笔下。
他所著的《仙传拾遗》记载,唐武宗时期高真道士徐灵府来天台山时,曾在山中见过“寒山子”,言其“怪逸神秘,尘寰不容”,于是乎“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也就是亲自去寒岩一带收录寒山诗,解出古篆之中奥妙,随后才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变成现在的《寒山子诗集》模样。
自此除外,徐灵府所得的《寒山功》也传于杜光庭,杜真人后坐镇青城山清都观,《寒山内功》自此才改头换面,从天台山佛门的密不外穿,转为流入了江湖之中。
“但凡论及神仙之说,未免也太过无稽,弘辩方丈,除此之外还有谁见过‘寒山子’么?”
江闻忽然问道,似乎对谈话转入索隐稽古有些不耐,再问起了更多细节。
安仁上人沉默稍顷,终于也缓缓回答道:“由唐至元,何只一人见过!”
安仁上人显然也探访过寒山拾得的踪迹,讲述徐灵府并非唯一见过“寒山子”的人。
首先就另有中唐诗人徐凝,是以诗歌记录“寒山子”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疑似在寒山子生前见过他的唐代诗人。徐凝怀才不遇后隐逸山林,在五绝《送寒岩归士》中写道:“不挂丝纩衣,归向寒岩栖。寒岩风雪夜,又过岩前溪。”似乎就是在酬答“寒山子”的到访。
而直到百年之后的宋代,依旧有人与“寒山子”不期而遇。
北宋李撰字子约,曾任于越州余姚,也号称在天台山中遭遇过“寒山子”,一切详情问之不答,随后就性情大变笃信佛学。程门立雪的大儒杨时,在为他撰写的《李子约墓志铭》中也用春秋笔法提到:“公讳撰,字子约,姓李氏,本唐诸王苗裔……曾独谒寒山子……公晚尤深佛学,家人私窃怪之,莫敢问。手书《寒山诗》一首,意若示诸子者,大抵以攻人之恶,伐己之善为戒……”
本无禅师禅师为此,亲自登上了寺西南的寒岩之上,发觉寒岩半山腰如雷劈刀削一般,那里崖壁裸露陡峭,瘦石嶙峋直上直下,寻常人都难以行走,又发现了一个遭遇之人。
宋元之际的画师颜辉工于鬼怪,笔法怪异,也曾在山中藏下了一幅怪画,似乎就是自己于山林幽暗中偶遇寒山和拾得破颜大笑,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最后此画被本无禅师临摹回悉檀寺,悄悄藏刻在了石洞之中……
“《寒山功》就如‘寒山子’,寻常人难以得遇,可若是有缘人遇见,就将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因此老僧自称苦练几十年,实则未有一日之功,全是命定之数。”
安仁上人语带诸多隐晦,仰起清癯忧损的面容,独看着江闻说道,“《寒山功》究其根源,仍是出自华严经中的华藏世界,无穷宝珠相互辉映,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混同因果,故此才能止住老僧的修持不退,但对于常人并无裨益。”
江闻心中骇人,没想到天台山的佛门功夫之中,也有如此邪门的地方,善走歪路看来并非是南少林的专利,而悉檀寺也是因为本无禅师一通操作,结果被怖惕鬼等希夷事物缠住,无法解脱。
自己先前为了止住五脏六腑的内功厮杀,误摄取了安仁上人的寒山内劲,结果老和尚内力枯竭随即无碍,自己的却因为被寒山内劲缠上,功力因之大损……
“二位大师,江某如今倒是彻底糊涂了,这鸡足山悉檀寺到底是不是佛国了?怎么看二位的意思,避畏之意还要大过礼佛之心?”
江闻还打算开开玩笑,弘辩方丈却犹为郑重地朝着江闻行礼,安仁上人也一并随同,僧袍挥动引得烛灯摇动,瞬间幻化出无数虚影。
“阿弥陀佛,檀越如今遭遇怖惕鬼,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这鸡足山固然是天开佛国、地涌化城,可如《维摩诘经》所言,十方世界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能乞手足头目髓脑,如是言者,皆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
弘辩方丈的辩才无碍,已经有舌绽莲花之能,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鸡皮疙瘩,“大菩萨、善知识常化作魔事,以令人精进不退,故此天魔在老僧二人的眼中,皆是菩萨……”
江闻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一种冷意从他的心底滋长蔓延开来,心中的恍然就随着凉意一同抵达——难怪这两个老和尚处处蹊跷,还一口咬定鸡足山是“佛国”,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在二位眼中,佛光普照的世间佛国,无异于魔气森森的无量魔国啊……”
打一个比喻,好比一头听话勤恳的牛,同样也需要偶尔鞭策。持鞭者不是为了折磨牛,而是让它更好的精进前行,但若是牛经不住折磨而死,这是好是歹?人若真献出手足头目髓脑而死,眼前的菩萨又算是善是恶?
自己又不打算前往极乐世界,此时究竟是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两名老僧合掌诵经,说完这些似乎卸下了心中的重担,最后才对江闻说道。
“江檀越,老僧已经命品照在山下等候,女施主如今昏迷之事,恐怕只有品照的缘法能够化解——只是这孩子希求神通,不知无常,却不知诸法空相皆为梦幻,神通到底都是幻法,有劳施主多为劝诫。”
江闻缓缓点头,知道老和尚此番指点恐怕是破了某种戒律,却不知道品照会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办法能唤醒骆霜儿。
江闻推开窗,只觉得这处天开佛国四野魔气森森,地涌化城皆是森森白骨,不知前面又有什么事情在等着自己,可是身后早已没有退转的余地,纵是龙潭虎穴也要探个究竟。
“檀越,悉檀寺如今已无大碍,王妃礼佛老衲自有办法应对。若是女施主得以顺利醒来,二位切勿再踏入悉檀寺。从今日起鸡足山日益凶险,还望多多珍重……”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