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莫思身外无穷事(下)

“大侠饶命,我看您气宇轩昂仪表不凡,想必是来共襄盛举的,不如早点去往那大旗所在,也好报效那拳拳之心!”

最近的江湖中人往来繁杂,商贩已经见多了,无非就是打听这件事,随着话音落下,他果然感觉手中疼痛一消,连忙挑着担子跑进人潮中。

在熙攘往来的脚步声里,摩醯首罗天王愕然抬首望天,发现北面的城门楼上飘荡着一副他从未见过的褪色将旗

——郭!

——【虚吉飞来寺,正午】——

在这片高原上,人、神、鬼三者的界限并不明确,不是泾渭分明的。这里有令人神往的雪山,深藏静谧的深湖,千年屹立的宫殿庙宇,然而伴随着恢宏和空灵,藏地的神秘,雪域高原流传着的种种传说,也让人不免好奇与恐惧。

江闻脑海里浮现出XZ行尸、镇魔图、萨迦女妖、肉身莲花、人皮唐卡、大黑天玛哈嘎拉,可这座虚吉飞来寺却干净得像是一朵盛放莲花,寻遍上下也不带任何人间的气味,偌大寺院空荡得像是活死人的墓穴,全然不见其他僧徒,唯有江闻与堪布喇嘛两人,还在这座寺庙中孤独呼吸着。

占据着妙宝法王躯体的江闻,一整夜都新奇地游荡在其中,直至日光的辉泽终于跨过长夜,漫步到了这处山间。

随着日头升起,只见整座寺庙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建筑色泽分明,墙壁赭色尤深,在阳光之下,金顶熠熠生辉。人至半高处,环顾整个寺庙,但见在日光的切割下,山体阴阳分明,头顶有老鸦盘旋,凄清云物无不是匠心独运而成。

随着正午的天光大亮,虚吉飞来寺外便猛然响起铜鼓、铜钦、嘎巴拉鼓重重之声,又夹杂法螺、法笛和漫天梵唱声音。

传闻藏地活佛只在阳气最旺的时分出行,只因秉承慈悲之心,怕自身法性佛光伤及世间的游魂鬼类。此时正午时分,江闻由堪布喇嘛陪同着来到寺门外,已经看见一顶色泽暗红的僧帽悄然出现。

“云丹强巴,是我给你起的名字。听说你没有好好读经,却在偷偷挖掘海螺石,还找牧民询问耶提的消息,这便是误入外道魔道。”

五层坐垫之上,那坐在肩舆上的僧伽衣人影,远远看去像是山峦一样起伏不定,胸腔中奏响的声音比铜磬还要辽远,宛如大江大河只冲江闻而来,内息显然强壮到难以形容。

堪布喇嘛流利地五体投地,献上代表诚挚问候与膜拜顶礼的信物,可整排宛如机械的队伍却驻足不前,连呼吸都暂停不动地等待着什么指示。

江闻缓缓看去,发觉在四五岁大的妙宝法王眼中,面前头戴暗红僧帽的僧侣高大魁梧地难以想象。

暗红僧帽的形制非常古怪,甚至有些可笑,宽大帽檐上突兀地垂下了一排丝线挡住眼睛,就像是被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

但当面看去,又让人全然不觉得滑稽,全因那顶暗红僧帽压得很低,看不清对方是喜是悲,只能逆着熹光的阴影投落,仿佛此时肩舆上盘坐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与其身体等重的威严与压迫。

为了防止迷失在记忆迷宫中,江闻此时不去借用妙宝法王的智识,仅依靠自身的广博见闻进行判断,认定对方就是与黑帽法王互为表里的红帽法王。

黑帽与红帽,二者会分别在对方圆寂后,搜寻藏地转世灵童,并且悉心教导成为下一任的法王,如此以此师徒名份赓续衍法。

“云丹”藏语意为“智慧”,“强巴”藏语意为“弥勒”,从妙宝法王的这个名字已经看得出红帽法王的深深寄望,只要他还没有真正蜕去凡身,觉醒成为“妙宝法王”,这个名字就会是最重的枷锁。

“您说的是。但法王误会了,我只是怀疑传说中的雪山耶提,真实身份是十五万年前登上高原的丹尼索瓦人,万一真的找到线索,哪怕是提取到高质量基因组,也对科研工作有巨大的帮助啊!”

江闻决定先不正面冲突,转头回答了一些众人听不懂的东西。

“老法王请留步!我还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石灰岩层中发现的贝壳、卵石和海洋化石,这分明是证明喜马拉雅山从特提斯海升起的地质证据!”

整条队伍就在江闻回话之后,猛地又机械般奏响了法音梵唱,拼了命地想要以嘈杂声音压盖过江闻的话语声,随后整队人马欢天喜地似地闯入虚空飞来寺里,带着红帽的背影越来越远,化为视线尽头巍峨耸立的山峦。

江闻前赶两步想要追上红帽法王,可随着对方转头而视,他看见那道滑稽的“刘海”丝线遮挡住的,是一双因常年修行而锐利万分,以致寻常人难以直视且无法承受的眼睛!猛烈的目光朝着江闻涌来,因为丝线遮挡才稍稍减弱,这双眼睛不会眨动、不曾游移、不知疲倦,似乎永远都不会表现出自己身为人类的脆弱!

脑海中一点灵明闪过,那是江闻运用《摄魂大法》及其破解法门设下,用来防止陷入精神控制的讯号,随着短暂的疼痛连成一片,说明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次了!

“嘶……这可麻烦了……”

——【汉水襄阳城,黄昏】——

摩醯首罗天王没有朝着城头大纛而去,反而孤身一人奔出襄阳城外,朝着北边浩浩来去的汉水之畔走去,登上一处渚崖遥遥眺望,沉默不语。

“此处的日夜更替,已经不知不觉重复百卅次,若真是蒙哥汗的兵锋直指,早就应该在城下鏖兵了,可这座城中每日只是人心惶惶不安,却一点大战将至的痕迹都没有……”

摩醯首罗天王双手持印眺望,用不可估量的精神密法调动全身能量,进行着快速而果决的思考。

“更蹊跷的是这条汉水,我无论如何横越都无法度过。江面上却三不五时就有渡船载着流民驶来,简直就像是天崖地角。如果我所料不差,眼下的襄阳城不过是随着昼夜轮转,重复着某一天的轨迹罢了,不管是城外的惊恐还是南下的元兵,根本不会真正到来!”

摩醯首罗天王缓缓转过身来,凝神看向襄阳城头飘荡的旗号,眼下一切线索都指向那里,似乎只有到达那里,才能解开全部的谜团。

“大千世界有成、住、坏、空各二十个小劫,就算成就果位也逃不过火烧初禅、水淹二禅。这分明是一场骗局,我若是牵扯越深,就越无法从坏劫之中逃离。”

随后,摩醯首罗天王看向了那一幅,由他亲手绘画在汉水江畔的巨大神像。寥寥线条变勾勒出一身三目圆睁的模样,鬃毛竖立,头戴五骷髅冠。二臂在胸前,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两臂中间横置一根短棒。双腿站立,背后是熊熊火焰!

无数南逃的流民哪怕只是匆匆瞥见,也会深深映刻在脑海里无法抹去,而这样如入骨之蛆的记忆,将会深植在他们的思想来,以恐惧不安为养料生长,直到他们睁眼之后的无尽天穹上,都是这尊忿怒玛哈嘎拉的身影……

没错,他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方式,给这座沸腾不安的城市增添新的恐惧,把绝望而濒临崩溃的气氛推向高潮——而这个方法,他在另一个似是而非的时间里,早已使用过。

——不止一份元代文献指出,当大黑天神在战场上显灵出没时,南宋前线军民的保护神真武大帝,即道教神话传说中的北方之神,也为之恐惧而躲避起来。据说这种法术产生了巨大的负能量,严重动摇了南宋守军的战斗意志,并导致他们放弃了包括襄阳在内的多个城市的抵抗。

摩醯首罗天王就这样盘坐在大黑天神像的海底轮部,四周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尊凶神。他就这样进入了最最深沉的禅定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听见襄阳城内响起了喧闹与哭号,诉说着有一尊黑影出入在城中街巷,嗜咬着他们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

无数人疯狂地想要逃出襄阳城,连城响起的号角比外敌入侵时还要更加凄厉,种种恐惧反馈到了摩醯首罗天王身上,却像是渗入一片黯淡沉寂的地下海中,流淌向暗无边际的秘境世界里。

三界如同火宅,国土危脆不堪,如果有经历过地下矿难和海上险情,最后还能求生成功的人应该深有体会,人能在身体崩溃前如何确保精神不崩溃,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而像摩醯首罗天王常年修习断法,为了祛除魔障每天都在这样极端的折磨之中度过,凭借恐惧与绝望打磨精神,这就是摩醯首罗天王在模拟置于绝境死地以求突破,更是对身心的双层考验。

远处的襄阳城被火光与动乱涂抹得面目全非,硝烟弥漫的气息透过江面,似乎有无穷铁蹄纷至沓来,而在火光肆虐的城外,刚猛而坚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是一道慷慨而悲怆的身影疾来!

内怀彻骨之大悲,外现无比之威猛相,他摩醯首罗天王绝不会被这样寥寥幻象所困锁!

在这一刻,摩醯首罗天王终于摒除一切干扰,入于甚深的慧观之中,在天际明星即将升起的时候,终于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摩醯首罗天王缓缓睁开双眼,对着眼前劈风斩浪的猛烈掌式浑然无睹,单伸出一根手指,便挡住了面前中年人那乘怒含恨而来、直指始作俑者的攻势,并且开口说:“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众生执着妄想不能证得。”

大地开始剧烈摇晃,随着一颗明星跳跃上天际,摩醯首罗天王的身躯就像是被橡皮擦拭干净一样,分解成了一抹抹基础的色彩,又螺旋纠缠着汇合成七彩斑斓的彩虹,随后保持着一指伸出的安定姿势,背靠着满城血色硝烟,慢慢消解在了中年人的眼前,飞向遥不可见的天际。

——【华首重岩,灭尽定中】——

摩醯首罗天王在无尽漆黑中觉醒意识,看着面前的一切啧啧称奇,对于眼前江闻的出现也始料未及。

摩醯首罗天王心知灭尽定必须是具有八定修行的阿罗汉圣者和佛陀、菩萨才能进出,其余诸道皆不能入。而江闻此人,不知道是依靠什么大机缘大气运才能进入,着实让他出乎意料,差点就将他困在了颠倒梦想之中。

幸好两人的禅修差距太过明显,摩醯首罗天王能够快速勘破内景迷障进入正定,而江闻显然还被困在妙宝法王的织就的梦境内景之中无法自拔,一切挣扎徘徊终究还是徒劳。

眼前的黑暗不是长夜,而是华首重岩中那持续了千年的灭尽大定,若是修行者进入此定之后,所有的意识活动和感受都会完全终止。

所谓的入灭尽定,是为了在四禅八定之后彻底弃除了“我执’”。“灭尽’”之意即是灭尽了一切六识的心,乃至灭尽执著第八识称为“我”--“我执”的心。

佛经所说,三果或以上的圣者便能进入此灭尽定,是因为它的特点即是无“我执”,即断除了一切烦恼。

但是长断和暂断仍是有区别的,在修行的过程中,第三果的圣人还有些待降服的微细烦恼,故而只能够暂时进入灭尽定,即便在定中没有“我执”,但是当他出定后,我执之心仍会再度生起。寻常修行人进入灭尽定,短则三五七日,长则数月半载,总会需要苏醒过来。

而阿罗汉果圣者破除了我执,既能在灭尽定中无我执,还能出离此定后也没有我执。所以只有佛、阿罗汉圣者有能力真正进入灭尽定,并且达成《杂阿含经》“灭尽定者,身、口、意行灭,不舍寿命,不离于暖,诸根不坏”的妙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