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眼前这处灭尽大定,范围已经超乎了摩醯首罗天王的想象。
这位尊者能够身坐于山巅寂然入定,最终身化成如此巍峨高耸的山岩,并且镇守在鸡足山千年之久,这样的禅定修为已经堪称恐怖,除了佛经记载的佛陀亲传的驻世罗汉,摩醯首罗天王完全不作第二人想。
而在这样的灭尽定中,像江闻寻常人只见一层薄薄的光膜正覆盖在他身上,浑身松弛就像婴儿般蜷曲在虚空之中,只剩微薄的余温与至缓的心跳还在延续,一切生命体征似乎都将到此结束。
“竟然能够依靠龟息功使得气住脉停,还有这样雄厚的内力自行护体,假成‘入乎大定,与物不交’的胎息之姿……”
摩醯首罗天王看向江闻带着几丝欣赏,但神情很快就渐渐冰冷,“只可惜你遇见的是我,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无济于事。”
灭尽大定中,摩醯首罗天王的单手出指,顷刻间就要插入江闻的后脑……
…………
这一夜无比的漫长,鸡足山从上到下似乎都睡着了,又好像深陷在噩梦之中瑟瑟发抖,一旦转醒便没有勇气入睡。
竹林精舍中,隔着绿窗纱尤能听出诵经的声音,清脆入耳,使人心醉。
平西王妃对着水月观音画像,诵念了一夜《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她眼看着满是披帛绕臂,颈佩珠珞项饰,穿着腰束长裙的观世音尊形,忘我出神直至晨昏颠倒。
“观世音菩萨,你果真身处座鸡足山中么……”
毁容侍女此时悄悄走入房门,又珍而重之地反复确认门闩关好,才将一封薄薄的书信递交到了平西王妃的手中,端上一杯刚沏好的花果茶。
“您又一夜没睡?”
平西王妃闻声收回眼中的神情,收起手中转动的念珠,也收拾好了寻常人从未见过的模样,把自己从青灯古佛缥缈出尘的比丘尼,又变回了雍容华贵、名扬天下的平西王妃。
“今夜这座鸡足山中,又不是只有我睡不着……”
平西王妃扫了一眼面前被火漆封好的书信,微微叹气,“等天一亮,不知又是谁将会肝脑涂地。”
毁容侍女莹莹笑道:“谁教王爷这么宠爱王妃您。为了您连江山都能不顾,若是您真想要鸡足山,打杀了这些和尚又算得了什么?”
平西王妃听到这些似乎既不愠怒,也不介怀,更没有一丝丝欣慰或沉湎,她的双眼就像是一潭沉寂至极的碧水,一切情绪瞬间就能望底——而那里,也是一眼望见、真真正正的空无一物。
…………
悉檀寺大雄宝殿内,五名老僧盘腿而坐于蒲团之上,全寺僧众也整装肃容地分别落座,朝着宝殿之上的垂目佛陀,彻夜不息地念诵着《大方广佛华严经》。
此夜的悉檀寺安静到针落可闻,偏偏就连最人声鼎沸大雄宝殿内,也飘荡着一成不变的安静之声。
不远处,还有几声唱经从残破的华严殿里飘出,就像草窠里若隐若现的蛇信子,发出的嘶嘶低声带着恶意,竭力想要隐藏入漫山草木的萧瑟之声里,
方丈禅室之中,弘辩方丈面对着满屋子典籍出神不语,随后一点点将手上拿着的书册抛入火盆之中,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整个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十几岁。
随后这些抛入火盆的燃物,由山志、文集、书信,又换成了盖着朱漆印章的字画书卷,他们有的是当世大儒、有的是前朝巨宦,但无一例外的都是清庭搜捕查抄之列的人物。
等到大净禅师进入了方丈禅室,屋里已经烟熏火燎到不可辨物,稍一不慎就会咳嗽不止,但大净禅师微红的眼眶不仅仅是因为烟熏,更因为他看着火盆里的东西心在滴血。
“方丈……何至于此啊……”
弘辩方丈机械而木楞地转过头,任由大净禅师打开窗户通风透气,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火盆当中跃起的舌苗,看着它贪婪而残忍地舔舐过一处又一处字迹,再把所有痕迹焚化成为不可辨认的、它想要的一团团灰烬,最终被清烟碾碎。
“那位吴总兵分明是有备而来,老僧摸不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东西,为了万全之策断腕,这也是无奈之举。否则一旦连累到悉檀寺基业,所藏着的这些东西又岂能为完卵?”
大净禅师一时语塞,随后才讷讷说道:“哎,方丈把这事交给我便是。毕竟是本无大师留下来的珍藏,让你亲手烧掉也太过绝情了。”
随后老和尚跟孩子似的发起了脾气,“方丈你不仅不说,还有意支开我们去念经,一个人躲起来做这些事……”
弘辩方丈看着比自己年岁还大上许多的大净禅师,感叹这位老僧早年就随着本无禅师出家建寺,从未涉足俗世,不免有些心思单纯,童质犹存。
“我让你们去彻夜念经,是真心为了祈求佛祖垂怜,好教此番能保佑安仁师弟。对了,口信送到山下了吗?”
“已经办妥,只是那边柴门紧闭,我们按行事叩门就走了。”
大净禅师不解地问道:“方丈,老和尚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连夜诵经念佛,不是说为悉檀寺祈福吗?”
弘辩方丈重重叹了一口气,微微颤抖着站起身来。
“大净,你久不出山门,尚不知当今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诚然已满目皆是。安仁师弟此去,身负之使命关系天下佛门安危,悉檀寺固然于我重如泰山,可又于天下何呢?”
大净禅师微微一愣,苍老的脸上显然察觉到了什么,赶忙问向弘辩方丈。
“佛门安危固然……固然要紧……可方丈,那悉檀寺要怎么办呀?”
弘辩方丈终于在连夜焦灼和浓烟中,渐渐缓过精神来,他更显老迈的背影竭力挺直腰杆,双手扎紧贴身腰带,就像一块想要拼命拧出水份的抹布,踉踉跄跄终于站起身。
“阿弥陀佛,保全悉檀寺之责,当然是由老衲一肩承担了。”
…………
山坳间,那座四面漏风的木屋还来不及修缮,就候来了神色凝重的新客,他们穿着厚厚的外袍,眼里满是审视与机警,就像一群脫狱而出、不敢见人的囚徒。
而在他们的面前,几名年老的巫师正在发出比先前还要癫狂而剧烈的呼声,挥舞着柘木棒击打在自己身上,扬起的尘沙从里到外弥漫飘飖,喧闹着想要征服这座荒古的山林。
室内琳琅的木牌已经纷纷倒置、倾斜、折断、削减,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就像寓居其中的神魂想要逃离,但最后都免不了付之一炬。
随着火盆内的柘木巫棒被烧焦,原先被视若珍宝、色彩艳丽、人形隐约的木牌,此时已经被弃之如敝屣般投入火海,上面无数精灵妖魔、神仙护法正在悲号,化成一股股有形有色的浓烟冲上天际!
可这样还不够,肉眼始终只能隐约看见伴随着木牌混乱刻痕,出现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诡异痕迹。这些痕迹一直延伸到了门外,逐渐演变成褪了色的畸形血管与缠绕脐带,又似乎是怪诞虫随口吐出的虫丝,沿着脚下土地开始向四周蔓延。
“一个不够就死两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土司的意思!”
麼些语从他们口中说出时,已经有两名桑尼婆婆在狂乱中气绝身亡,但剩下的巫婆视若无睹地跨过她们的尸体,继续着对上天的咆哮和谩骂,就连早已瘫痪在床上的老巫婆,也同样捶打着简陋的床铺,喉口中发出宛如疯兽的经文。
茅屋采椽四处漏风,森森夜色从破陋处不断渗入屋中,远处依稀有寒乌不安的叫嚷,几乎要喧腾起满林间潜藏的怪影,就在这昏暗幽明密林的深处,终于出现了一缕让人头皮发麻、宛若血污的赭红色……
…………
看着天边破晓而出的旭日,竹林精舍、寺外军帐、方丈禅室、华严残殿中,都有人走出了来。这些或沉默、或踌躇、或忐忑、或顾盼的人群,不论其中的脚步如何踉跄,划出的痕迹却都清晰可见地向法云阁而去。
香客都被驱逐出了悉檀寺,往来之人只好守在山门外翘首以盼,随着朱红寺门吱吱呀呀地即将关闭,似乎随时都能把外界的嘈杂隔绝开来,只留下悉檀寺影壁上碰响四起的回音。
可就在大门推闭到只剩最后一缝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门缝中穿透,随后一声盖过一声,传荡到天际,只花了不到一息的时间,就打乱了法云阁中诸人酝酿斟酌、乃至演练背诵无数次的预备说辞,将事情推向了另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先别关门!前往鸡足山阴的人回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