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本来底子就好,自从隆庆互市之后,外面更是在传‘繁华富庶不下江南’这种话。”
“皇帝这是盯上咱们晋商手里的银子了。”
照理来说,被皇帝盯上这种事,就应该学杨博那样,溜之大吉。
但经商这种事,官面上总得有人接力,否则只是待宰的羔羊罢了。
非得等到提拔施恩乡党,把这担子交到万世德、王家屏这些后起之秀身上,才能安心致仕。
这就是乡党水面下运转的规则,就像杨博早就想致仕了,却还是等到现在。
如今只是顶上来不是时候罢了,遇到一个心有成见的皇帝。
王崇古思忖半晌,面色颇为凝重。
若真像自家外甥所说,皇帝是这种想法,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已经不止是关乎钱财、地位了,而是身家性命相关。
那他必然得在边事上,继续利用互市与晋商,姑息俺答汗,养寇自重。
同时在中枢,凭借兵部、乡党,与皇帝周旋,疲弱大明朝的兵备,控制三晋、打压京营、影响东南。
可是……
这样一来,他还怎么扫清鞑靼!?
他还怎么封狼居胥!?
他当初主持俺答封贡,上奏给先帝,说是借着一段时间的和平,整饬兵备,以求一击建功,那是真的发自肺腑。
事后高拱屡屡传信,让他修战守,捣敌巢,他也从来没含糊过。
皆是出于本心啊!
王崇古固然是商贾之家出身,淡薄道义,但他生长于边疆,从小见识蛮族铁蹄肆虐,岂能无动于衷?
钱财、地位,固然是他难以舍弃的,但扫清鞑靼,平息边事,又何尝不是他的愿望?
想到这里,他更是犹疑不定,两难之间。
见到外甥还要再劝,抬手终止了这场谈话:“待我明日面圣后再说。”
王崇古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径直转身离开了书房。
……
翌日,清晨。
今晨风有些大,卷起地上的碎屑枯叶,在空中打个旋,又摇摇晃晃地落下。
王崇古吹着风,走在路上。
他没有乘轿,为了消解一番复杂的情绪,他选择了步行赶往皇宫。
廷议之前,他还要去一趟西苑面圣——皇帝对于两日还没议出结果,已经很不满了。
可到了这个时候,王崇古心中还未拿定主意。
此时天还没亮,王崇古就这样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走着。
久在边塞的缘故,让他更喜欢感受风吹打在脸上的感觉。
“王尚书!”
突然一道声音,传入了王崇古的耳中。
他立刻站定,回过头看去。
只见张居正的管家游七,正站在他的身侧,恭谨地行礼:“王尚书,今晨风大,容易损了仪容,我家老爷特意叫我来,请您乘轿,一同入宫。”
王崇古抬头看向不远处,停在巷口以逸待劳的大轿。
立刻明白,张居正这是特意等着他,当是有话要说。
王崇古也不含糊,将袖袍一卷,双手负在身后,大步走了过去。
不等游七掀开车帘,他直接拿头往里一钻,闪身坐了进去。
他随意坐到张居正对面,开门见山:“元辅寻我,所为何事?”
张居正手上拿着奏疏,聚精会神地翻阅,嘴上则是一心二用,开口道:“俺答封贡之前,我劝先帝校阅京营。”
“彼时学甫也附奏过,说此举可使‘沿边扼塞诸军,亦望风而思奋矣’。”
“隆庆三年九月,先帝果然大阅,‘都城远近,观者如堵’,鞑靼惊骇不已,甚至‘海内因传欲复河套’,可见效用。”
“事后学甫还上奏,希望先帝引以为常。”
“如今,学甫为何一反常态,犹犹豫豫,一副不欲陛下插手京营的样子?”
一句话的功夫,张居正已经看完一份奏疏,再度翻开下一本。
王崇古看了一眼面前这位殚精竭虑的首辅一眼,闷闷回道:“元辅何出此言?为臣下者,岂会大逆不道,有意挟制君上?”
“不过是就事论事,权衡利弊,为大局缓思。”
“彼时先帝仁恕之心过甚,为臣者,自然乐见先帝施德布威,彰显威仪。”
“今上年岁尚浅,行事尤显操切,为臣者,便想着替陛下思虑妥当,也好查漏补缺。”
张居正这话,王崇古不可能当面认下。
但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事情是如张居正所言,但形势却不一样。
彼时的先帝无心朝政,也无意兵事。
校阅只是振奋士气,给内阁表明态度,提振兵卒士气的,并不是真的准备插手京营。
有益于边事,却无揽权之害,他自然一百个乐意。
但如今这位皇帝,对晋人有成见,他自然要防着点,否则真像自家外甥说的,卸磨杀驴怎么办?
张居正合上一份奏疏,递给了王崇古。
前者突然岔开话题道:“这是礼科右给事中陈渠等七人,联名上的奏疏。”
王崇古疑惑接过,不明白张居正话里什么意思。
只听张居正继续说道:“陈渠等人,将近来的灾祸都说了一遍。”
“从涉春以来,旱暵弥炽,到风霾频作,炎埃蔽天,再到久旱弗雨,水泉俱涸。”
“他们说,这些全都是陛下不修德行,纵容奸臣,为患朝纲的缘故。”
“希望陛下能够,废除考成法、停止盐政衙门的筹划,以及……”
“嘱咐陛下毋耽媮玩,危惕以思,勉修实政,驱赶内阁之中的奸臣,并且下罪己诏,祈求上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