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杂税派回正税,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官绅有免除正税的特权。
虽说有额度限制,时间期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是在实际执行中,官绅几乎就是有无限的正税免除权。
这也是为什么百姓会争相将田亩投献徐阶。
如今既然试点要改动正税,那这就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官绅要不要免税?
张居正静静坐在矮墩上,听皇帝逐一道来。
垂目低眉,迅速将皇帝的话语,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直到皇帝一连说完三条,没再往下说,他这才缓缓起身。
张居正想了想,拱手行礼道:“陛下,虽只松江一府,但,终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上下都盯着……”
皇帝说完三条,就没有简单的。
将苛捐杂税合并回正税,说得简单,问题可就多了。
正税提高后,怎么遏制地方官府,换个面目继续加派?
若是一头提高正税,一头继续加派,百姓又当如何自处?
要知道,正税是中枢收上来的,杂税可就不一样了。
若只是松江一府之地也就罢了,届时铺陈天下,各地官府失了进项,免不得群魔乱舞。
至于士绅兼并之事就不必说了。
这是几千年的难题,做七分,能有两分成效就不错了。
而士绅纳税……更是难上加难啊!
朱翊钧点了点头,也没把话说死:“先生总理阴阳,自是深谙其中三昧,所以朕才要先问问先生的意思。”
说到底,还是封建王朝对地方治理的追求,实在太低了,全都习惯了粗拿粗放。
譬如最重要的两条,人事权和财权。
前者,基本也就保留一个任免权,至于任上怎么治理?自为之。
如今的考成法,就是在拿回本应该属于中枢的事务委派权,以及考核权。
阻力重重,一言难尽。
而财权就更没得说了,历朝历代,只要税能收上来,就万事大吉了。
至于说税怎么收上来的,什么兼并,什么士绅免税?没施行包税制就不错了,哪还管得了这些。
如今朱翊钧想做的,便是在财权之上,插手税赋的分配。
事关重大,两人言词之间,自然是谨慎小心。
张居正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如今内阁跟户部本来意思,是改进鞭法,拿出个章程后,在松江府先试个两三年,再逐步完善。”
“陛下既然要将杂税合并回正税,正好也可以趁着这个时机,换个名目。”
“就是正税之外额外增派……恐怕在所难免。”
赋以田亩纳课,役以户丁征集,赋役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
所谓一条鞭法,简而言之,便是赋役合一,按亩计税,以银交纳。
既然将这些正税、杂税,全部简并为征收银两,那同样可以作为新的正税名目。
那十税一,七税一,都是无妨。
什么正税,杂税,以后都换个名目,就叫一条鞭税。
但合并正税容易,想要杜绝地方额外增派,却不太现实。
言语之中,说不上劝谏,却也有着打预防针的意思。
朱翊钧自然也明白,这是怕他期望太高,届时事有不协,难免胸中块垒郁积——正税提高了,却又不能杜绝摊派,那百姓就得怨声载道了。
吏胥纵其奸,闾阎受其困,都是新政常见的事。
朱翊钧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先生,若是按照鞭法,赋役征课不再由里长、粮长办理了吧?”
张居正颔首:“赋役征课折成银两后,改由松江府直接征收,解缴入库,此后的解运事宜,也不再纷扰百姓。”
朱翊钧也认真道:“里长、粮长中枢鞭长莫及,但若是到府县,多少能管束一二。”
“先试试罢,一府一省慢慢来,船小好掉头。”
张居正至多也是提醒一句,见皇帝听进去,也不再多劝。
他行了一礼,应承道:“合并正税的具体事宜,臣与户部商讨后再奏请陛下。”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正税税额应该定多少、杂税折银怎么折、丁役怎么折,都要筹备得精细点。
想到这里,他莫名想到往后两届科举——应该给户部多补些官了,否则届时未必忙得过来。
张居正按下发散的思绪,收摄心神,继续着奏对:“陛下方才所言之二,容许百姓之间的合作生产……”
他顿了顿,意味难明:“不知陛下指的百姓是?”
这同样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徐阶当初都致仕了,难道不能自称一声百姓?
又或者,哪怕自己是官绅,但家族里总有人是白身。
届时躲在幕后,名义上说得过去,又当如何?
朱翊钧心中有些可惜,隐晦地看了一眼张居正。
他这先生,哪怕没有出知地方,对于这些地方情弊,也如此了然。
也就是大明的仕途不够科学,内阁首辅大多在翰林院、六部打转,没有地方经历。
若是张居正真的从县府一路堪磨到中枢,都不知有何等风采。
朱翊钧心里想着,面上却丝毫没有停顿,接上张居正的话:“百姓,自然是持有田产,自己耕作的百姓。”
“所谓合作生产,应当是宗学、宗田这等形式。”
“而雇佣佃户的地主这一类,则是万万不能兼并。”
换句话说,生产资料可以合并,但只能是共同持有的形式。
那种地主兼并,压榨百姓的路子,便要狠狠打压。
初衷在于,朱翊钧不愿意遏制经济活力,却要防止大肆兼并,形成士绅寡头。
生产资料用于扩大再生产就好了,用于享乐,皇帝就不乐意了。